歸來,蓮葉何田田

江揚

澳門與香港,只有一小時飛翔船的距離,真的很近。

兩座城市都並不遙遠,也不闊大,之於整個東方古國,不過是其中的一隅之地。它們臨水而居,擇水而憩,像遼闊海域之上的一扇門,從中國南方走向外面的世界、通往大洋大海的出口,都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不屬於我們。

澳門大三巴。 (江揚攝)

還記得一九八七年的八月我第一次去澳門,隨媒體採訪團乘船的那天,風浪很大,實在受不了船艙內的顛簸,我一直站在船頭的的甲板上。

眼前這片浩瀚的伶仃洋,宛如一本智者的大書,翻閱其間,千百年的歷史躍出水面。

如果不是早在公元前三世紀,秦始皇在統一中國的進程中,把一個大國的版圖再向著南方延伸,澳門就不會正式成為南海郡番禺縣的一部分。那時群山環繞,人煙稀少,動物出沒的南粵,在中原人看來,不過是「南蠻之地」。澳門更處在這片「南蠻之地」的邊緣。儘管如此,澳門的歷史,不能不從那個久遠的年代算起。

村落的真正形成是在南宋末年。元兵大舉攻宋,南宋將領張世傑簇擁幼主端宗趙罡一路南下,率領數十萬大軍在澳門與珠海橫琴島交界的十字門決戰,寫下一段悲壯而又可歌可泣的歷史。戰後留下的南宋軍民抱團聚居,便在海邊安家,成為最早進入澳門的閩粵移民。

直到十六世紀中葉,葡萄牙的商船駛進伶仃洋,藉口風浪太大,海水浸濕了貢品,搬出一個「借澳曬物」的理由,同時賄賂了當地的官員,才被允許在岸邊搭蓋茅屋。後來的葡人得寸進尺,逐漸蓋起了磚瓦屋。澳門就這樣被蠻橫無理地佔踞,讓葡萄牙殖民統治四百多年。

漫漶歷史,就像海上的雲那麼輕飄如煙,如夢如幻。不知道為什麼我至今還清晰地記得那第一次的感覺。

當船靠近碼頭時,小城彷彿是從故事書中走出來的。接我們的車直向那座巨大鳥籠式的葡京酒店駛去。老遠就看到典型葡萄牙建築風格的酒店,頂部四周裝飾著猶如鐮刀狀的利器,刺向四面八方,在陽光下射出一道道刺眼的光芒。行家說這是風水。全世界用到極致的風水格局,往往都是與財富有關,賭場更沒有例外。

在獅虎口型的大門前下車,主人熱情地安排我們住進酒店。當時獨此一家的五星級酒店,裝飾極致的奢華,裏面的每一處都有可能讓人感到驚訝。

澳氹大橋從葡京酒店對開海岸起,直達氹仔小譚山北麓。(資料圖片)

從房間的窗戶看到遠處一條大橋,人稱澳氹大橋,它從葡京酒店對開海岸起,直達氹仔小譚山北麓。這是澳門第一條連接澳門半島和氹仔的跨海大橋。海面上的船星星點點,對岸看不到高樓大廈。近處的市區,高高低低都是幾層樓的殘舊建築,有些房屋千瘡百孔,仍在風雨飄搖中支撐著,與廣東當時的一些縣城差別不大。

那時的澳門公共行政效率低下,經濟連年下滑,導致社會治安相當混亂,街頭火拼和縱火燒車都是常事,朋友說還是「賭場裏最安全」。

樓下就是賭場。走進氣勢不凡的大廳,望著四周金碧輝煌的裝飾,我真不知道該往那裏去。看著數不清的男人女人來來往往,到處都是人聲鼎沸,卻聽不清在說些什麼。四處閃亮的燈和著角子機發出類似中獎的聲音,有人歡呼有人哀嘆,吵得讓我有點喘不過氣來。

即使沒有「賭癮」,也在老虎機上試了試手氣。其實,人生何嘗不是一個大賭場?我們都在隨時下注,或贏或輸,或喜或悲。一時的輸贏從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重重的博弈中,別迷失曾經的自己。

以後的許多年,我曾多次從香港來澳門採訪,每次都是來去匆匆。2019年6月,感謝藝文雜誌社的邀請再到澳門采風。一下船,就出現了某種過去我沒有感覺到的氛圍,一股祥和的氣息撲面而來。澳門回歸祖國二十年,時光剝蝕了歲月的容顔,卻把這片溫馨的土地,推向成熟和富麗。

澳門觀光塔。 (江揚攝)

主教山下的濠景酒店,裏面看不到賭場,靜謐的有些另類,原來澳門回歸時前國家主席江澤民曾下榻這裏。推開陽台門,澳門標誌性的建築觀光塔,高高地聳立在正前方。呈波浪形的友誼大橋,豎琴斜拉式的西灣大橋都在視線範圍之內。右邊藏身於樹林中紅白相間的房子古典洋氣,左邊成群的高樓大廈現代時尚。目光所及之處,皆是一幅嶄新的畫卷。一陣風吹來,帶來一縷香氣,不遠的湖面蓮花開得正艷。

澳門,又稱「蓮島」。蓮島,是一個好名字,特別是那個「蓮」字——唯有澳門,才能擔當起這個字。

說不清是半島三面環海,北面有一段狹長沙堤與大陸相連的地形宛似蓮花?還是後來經過上百年的填海造陸工程,澳門半島、氹仔島、路環島之間各自所形成不規則的長形,直線排列延伸進大海的造型猶如蓮花的根莖。澳門人一直把蓮花作為澳門的象徵。回歸祖國後澳門特別行政區的區旗和區徽上都有蓮花的圖案,襯托蓮葉的綠色,彷彿在向世人傳達澳門人的精神追求與心靈獨白。

我們在議事亭前地、盧廉若公園、紀念孫中山公園、花城公園……大街小巷裏都能看到蓮花的蹤影。在我們經過或者聽說過的蓮峰山、蓮峰廟、蓮溪廟、蓮莖巷、蓮莖園、蓮峰球場,與「蓮」有關的地名、街名、村落名、廟宇名,多的數都數不過來,也許這都是蓮花與澳門源遠流長關係的證明。在澳門,有水的地方就有蓮花,就能聞到蓮香。

如果善美是聖潔的蓮花,祥和就是這蓮花散發出來的韻味。開埠以來,即使是在葡萄牙殖民統治的400多年中,澳門有治安問題,卻從來沒有槍炮相交,更沒有戰火紛飛、生靈塗炭,觀音堂裏明代末年的高僧大汕,一路南下到澳門凝聚反清志士,躲過了清朝的追捕。鏡湖醫院行醫的孫中山,首次策劃武裝起義由廣州撤退到這裏,再從澳門經香港流亡海外。為了避過滿門抄斬之禍的康有為和梁啓超,家屬們在戊戌變法失敗後都逃亡到澳門。

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廣州和香港相繼淪陷,中華大地到處硝煙彌漫。澳門由於葡萄牙堅持中立國的立場,也是唯一不曾被日本人佔領的孤島。

別看表面「中立」的澳門,其實並不平靜,演繹著與別處不同的抗戰歷程。那時,日僞特務、海盜土匪、黑惡勢力紛紛湧入,社會問題層出不窮,治安狀况混亂不堪,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澳葡當局在極度困擾中發現,毗鄰澳門的中山人民抗日義勇大隊,在中國共産黨的領導下與日本軍隊艱苦作戰,打出不少以少勝多、以弱勝強的戰例。隨著五桂山區根據地不斷壯大和鞏固,澳葡當局希望中山人民抗日義勇大隊伸出援手,提出建立合作關係。

地理位置的山水相連,歷史上中山與澳門同屬一個行政區。用不著刻意去猜疑,也用不著刻意去探詢。中山人民抗日義勇大隊大隊長歐初(我的家翁)審時度勢,他認為這是利用澳門中立區的特殊地位,去拓展珠江三角洲敵後空間的好機會,決定立即向上級請示。

一九四四年初的一天,五桂山區裏的貝頭裏石門路教堂迎來了傳教的澳門天主教堂安神父。大隊長歐初親自會見安神父,把事先寫好的一封信交給他,並託安神父轉給澳葡當局。接著歐初派人護送安神父避開日本人的封鎖線,安全離開中山。以後的日子裏,大隊長歐初多次在教堂與安神父見面,與澳葡當局達成了合作關係的協議。

協議像春輝一樣給中山抗日義勇大隊帶來了光色。蓮花盛開的季節,中山抗日義勇大隊到澳門建立了秘密辦事處,他們派出專人開展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工作,動員和組織青年學生參加中山抗日義勇大隊。他們不公開的發動愛國人士進行募捐,為抗日籌集經費。一時間澳門成了抗日基地,部隊急需的彈藥、醫藥等物資,都能通過秘密交通綫從澳門運到五桂山根據地,部分傷員也可以及時轉移到澳門鏡湖醫院救治。

一批又一批的澳門學生,滿懷救國熱情,徒步走到五桂山根據地,參加中山人民抗日義勇大隊,其中的青年學生李成俊後來創辦了《澳門日報》。大隊長歐初常去為青年學生開辦的訓練班講課,介紹國際反法西斯的形勢和國內抗日戰爭的戰況,得到青年學生的尊敬。

澳門同胞暗中支持中山人民抗日義勇大隊的愛國情懷,深深地鼓舞著中山抗日義勇大隊的戰士們不怕犧牲,浴血奮戰。大隊長歐初在一篇文章裏這樣寫道:「澳門同胞愛國抗日之心與全國人民同樣熾熱,都願意為驅除日寇做出貢獻,出錢出力,甚至走上前綫,參加敵後游擊隊。」

同時,中山人民抗日義勇大隊積極配合澳門的外圍治安,對騷擾澳門的僞軍及土匪給予了狠狠地打擊。

這是一座有「蓮花寶地」之稱的城市。一九九九年澳門回歸祖國,機遇在每一寸土地蕩漾,六十多萬澳門人沒有辜負千百年來最好的時代。在人口密度全球最高的區域,創造出人均GDP高達八點二六萬美元(二○一八年)的成績,是世界排名僅次於歐洲盧森堡的富裕地區。

澳門的廟宇特別多,但是都不大。(資料圖片)

穿行在古老而幽邃的街巷,澳門歷史城區,澳門中區,氹仔路環街區裏,一棟棟民居住宅,一座座寺廟教堂,依然保留著的葡萄牙與中國風格,它們共同構成了東西方美學、文化、建築和技術的相互借鑒與融合的人文景觀。

走過一個廟宇,又見一個廟宇,我發現澳門的廟宇特別多,但是都不大。有的只有一層殿,有的甚至連殿也沒有,只有一個亭子,或是一個牌樓。裏面供奉著形形色色的神靈,大多數是融合儒教、道教、佛教於一體的民間信仰,卻也和平共處。也許,神靈只是一種造像藝術,令人敬畏。在敬畏中,人們對自己的欲望有所節制,至於是什麼並不重要。在澳門,不同的宗教信仰、傳統風俗與小城的現代生活息息相關。

真正讓我們放慢腳步,細細品味的地方,不在大三巴的熱鬧繁華,也不是氹仔的博彩喧囂,而是澳門的離島路環,它是澳門唯一沒有設置賭場的區域。

葡式風情的碼頭,黃色門樓前飄揚著五星紅旗和澳門區旗。船都不知停泊到哪兒去了?人也沒有來來往往的熱鬧。孤零零地剩下一個坐落在門樓上的鳥窩,裏面的四隻小鳥嘰嘰喳喳叫個不停。

我抬頭望去,牠們突然停止了鳴叫,同時安靜下來。只見一隻大鳥嘴上銜著食物迅速地飛來,四隻小鳥齊刷刷地張開大嘴。我猜,牠們都分到了一口食物,一個也不會少。

安德魯蛋撻。(資料圖片)

人們朝聖般尋找的安德魯蛋撻總店,依然窩在低矮擁擠的舊屋裏,狹窄得放不下一張檯凳。經營者「酒香不怕巷子深」,堅持把低調進行到底。我想買些蛋撻給大家嘗嘗,就跟著後面排起隊來。售貨員動作麻利,沒等多久遞給我兩打剛出爐的蛋撻。

我問她:「每天都這麼多人嗎?」她忙得顧不上回頭地說:「今天不算人多」。「開張以來都這樣忙嗎?」還是忍不住再問一句。「人多人少都是這樣做」,說著她抬起頭來。一臉的平和、內斂,不張揚、不做作,讓人感覺很舒服。我捧起熱乎乎的安德魯蛋撻,外皮又酥又脆,一口咬下去真是香噴噴的。半凝固的厚厚蛋液,在唇齒之間久久留味。

沿著十月初五馬路往前走,狗狗懶洋洋地曬著太陽,高高的大榕樹,古典的西洋街燈,民居的門前供奉著土地公、財神爺。一些老人在茶餐廳飲茶,在樹蔭下打紙牌,在家門口拉家常……它的原汁原味,不僅僅是一幅澳門本土生活的畫面,還保留了那種樸實、淡雅、精緻的氣息。而鵝黃色的聖方濟各聖堂,青綠色的路氹歷史館,紅黃綠藍各種色彩跳躍的牆面,卻給寧靜和愜意的生活增添了幾分活潑。

來到龍環葡韻時,一種特有的芬芳在空氣中散發著。(資料圖片)

來到龍環葡韻時,一種特有的芬芳在空氣中散發著。那是蓮花,一路都伴隨著我們。抬頭望去,湖上那片看不到邊的蓮葉迎風招展,挨挨擠擠,重重疊疊,一張張綠得凝重、樸實。聖潔的蓮花似乎不甘心被蓮葉遮掩,爭先恐後地擠出水面,亭亭玉立、冉冉升騰。

聖潔的蓮花似乎不甘心被蓮葉遮掩,爭先恐後地擠出水面,亭亭玉立、冉冉升騰。(江揚攝)

我想,用蓮花來裝扮自己的島嶼,就有一種「出於污泥而不染」的挺立。

江揚簡介:香港作家聯會永遠名譽會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歷任《黃金時代》雜誌社記者和編輯,香港《文匯報》記者、高級記者、首席記者。出版報告文學集《九七香港風雲人物》,散文集《歲月不曾帶走》、《留住那晚的星星》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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