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偉棠
就像說「先生」我們一般都是指魯迅先生一樣,在香港說「蔡詩人」則肯定是指蔡炎培,他以他張狂的詩人形象和不拘一格的長短章詩篇,恰好符合了安分守己的香港人對「詩人」的想像。但內地不多知道他,不少人聽我提到,都會問:是蔡元培的弟弟嗎?
我從不掩飾我對蔡詩人的喜愛,因為他是香港這彬彬之地罕見的真性情之人,我始終認為寫詩絕對需要真性和熱情。蔡詩人雖然年長我近四十歲,激情卻不讓二十少年,常常給我們提示生之慾、文字之慾為何。我曾戲稱,與蔡炎培一席談,勝吃十鍋羊腩煲,所以初冬風緊,我便生一訪蔡詩人的念頭,詩人互相取暖,夜話不必圍爐。
其實如果說什麼波希米亞香港,蔡炎培與其同代的詩人崑南、戴天,畫家蔡浩泉、王無邪等哥們應該算是第一代波希米亞香港人。走進蔡詩人獨居的寓所,欣見凌亂如昔———我當然沒有親眼見過昔日的蔡詩人,我想見的是那一個遙遠時代的縱酒長歌之夕,凌亂的是生活的面孔,因為凌亂而充滿生機與神秘。在堆滿各種詩集和小說的飯桌上,空出了一個A 4紙大小的位置,那裏放著一摞白紙和一支鋼筆———蔡炎培無論寫詩寫文還是抄稿,都親自手寫,別說電腦了,複印機傳真機他都不用。在這個網絡時代,我郵箱裏唯一能收到的實體書信,就來自蔡炎培,抬頭必寫某某某詩人收,讀之就如互通天地會信息一般的光榮。
蔡炎培和我天南地北聊天,常常離題遠奔,談名師、名士,談情傷、情傲———當年多少人被他詩歌中兼有的溫柔與孟浪之姿所傾迷!但他就像他所私淑的詩人吳文星,獨來獨往,自持一身才華與傲氣,不惜碰釘與寂寞。寧可天下人負我,我不負天下人———他又有這樣一種癡情,是與所謂英雄不同的一種甘入地獄的大悲憫所在。
他這一代生於民國,多少沾了些民初士人的仙氣。但在現今這個時代,士人又焉能有彼時指點江山之酣暢,所以我曾寫過一篇論文名為〈佯狂的醉者———論蔡炎培〉,佩服他們如今尚能以佯狂來抵抗。蔡詩人送我離家時又提起這篇文章,笑稱我用姜夔「以硬筆寫柔情」一說來形容他,至今仍覺得妙不可言。
(節錄自廖偉棠《波希米亞香港》)
廖偉棠簡介:香港詩人、作家、攝影家。曾獲香港文學雙年獎,台灣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等,香港藝術發展獎2012年度最佳藝術家(文學)。 曾出版詩集《和幽靈一起的香港漫遊》、《野蠻夜歌》、《八尺雪意》、《半簿鬼語》、《春盞》、《櫻桃與金剛》等十餘種;小說集《十八條小巷的戰爭遊戲》;散文集《衣錦夜行》和《有情枝》;攝影集《孤獨的中國》、《巴黎無題劇照》、《尋找倉央嘉措》、《我城風流》、《微暗行星》;評論集《波希香港.嬉皮中國》、《遊目記》、《深夜讀罷一本虛構的宇宙史》、《反調》、《異托邦指南》系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