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西城
於詩,我是隔教,不懂,更遑論寫。因而對能詩的朋格外敬佩,常思親炙,從中取經。余師南海余少颿,一手好字,一手好詩,六十年代常帶我往上環銀龍品茗,滿座詩人墨客,以吳肇鍾、蘇文擢二老於我印象至深。吳老能文善武,身為白鶴派掌門,五十年代濠江吳、陳比武,陳者,陳克夫,即為他的高徒。吳老詩,柔中帶剛,不失武無人本色。蘇老滿腹經綸,出口是詩,重韓愈而薄柳宗元,我則愛柳輕韓,「孤舟蓑笠翁 獨釣寒江雪」,遣詞造句,意境造化,豈韓愈所能及。余師仁厚,曰:「各有所好難論斷。」余老好詩,有《自強不息齋吟草》,收詩逾百,數度家遷,盡失所有,至是可嘆。
入社會,投身文化界,結識不少能詩友人,其一為賴本能,人稱波士,有孟嘗風,跟他喝茶吃飯,挨不到出錢。他才思敏捷,興起,隨手拿一紙,用日本毛筆揮毫,颼颼蠶聲落,詩即成。字,婉麗勁健,莊妍流美;詩,瀟灑清雅,曲婉幽深。欣羨不已,躬身問道,對曰:「詩多讀便可,字多寫即好。」不懂平仄,波士笑道:「這個容易,只要讀熟平上去入即可。」於是「平平平仄仄 仄仄仄平平……」,唸得一頭霧水,搞不大通,方知己無詩才,惟有做塘邊鶴耳。
方寬烈、蔡炎培兩友,皆詩人,方詩人以細膩心待詩,有《漣漪詩詞》一卷,風流蘊藉,舉一首見之——「豈將心事付娉婷,難解醉顏與獨醒。結習纏綿拋不得,淡江水畔草青青。」去世經年,我憶之逾恆。蔡詩人善寫新詩,詩句掛嘴邊,邊喝邊寫,不寫詩時讀馬經,我稱他為「二經大師」。寫新詩,不落俗套,俚語粗言全入詩,卻不覺其鄙,反添奇趣。七十年代,詩人任職《明報》,編副刊,叫他做蔡大編,擺手道:「西城,使不得,我只是校對,無權選稿。」因而自稱北角蔡校書,語近淒涼。近日,詩人抱恙在家,致電問候,斷斷續續,已失昔日輕快爽朗。戴天去世,失聲慟哭,病情轉壞。詩人新詩殊可誦——
爸爸:
在聖保羅中學的日子
你給我每月的零用錢
買了脫苦海
今天,我想
你的風濕不礙事了罷
的確與眾不同 。
(轉載自沈西城臉書二○二一年九月六日文)
沈西城簡介:原名葉關琦,上海人,四歲來港,接受英式教育。七十年代初,遠赴日本,研習日語,遍讀名著,尤崇谷崎潤一郎和永井荷風。回港後,從事文字工作,編過經典電視劇《京華春夢》,寫過電影《龍虎風雲》等。及耳順,專事掌故文化創作,倡議雅俗共賞,近年結集成書有《本土文化圈滄桑史》、《舊日風景》和《西城紀事》。曾為日報專欄作家、「武俠世界」出版社社長、電台節目主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