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花季裏

彌生

三月二十七日,東京的吉野櫻滿開,這是三月的最後一個週六,春光明媚,春陽暖人,春風和煦。在櫻花的雲蒸霞蔚裏,很多身穿美麗和服的姑娘們手裏拿著畢業證在拍照留念,與往年不同的,是遮在臉上的口罩擋住了她們的表情。

「今年的花見圖片上的口罩也是一個難得的紀念,」走在身邊的曲曲說。

曲曲五年前來自於西安,也是今年畢業,從最初學日語開始,到取得碩士學位,也著實努力奮鬥了一番。她從四月一日起就進東京的公司工作了,她說,今年再跟我來一次花見。

看著這個一顰一笑頗有唐朝感覺的姑娘,「你是從唐朝那裏穿越過來的吧?」我打趣她,「嗯那,我穿越到這裏來賞花」,她笑起來。

日本的花見,原本是從奈良時代的貴族們仿照中國古代賞梅詠詩而流傳下來的,後來到了平安時代,賞梅變成了賞櫻。歷史上有名的「吉野的花見」最為盛大,徳川家康、前田利家、伊達政宗等有名的武將及茶人和連歌師們,都未拉下,據說當時參加者達到了五千人……。

「愛賞花的人都多愁善感,」我說,她看了我一下,說,「的確,站在櫻花裏,彷佛我能感覺到櫻花的訴說……」

「今年無法相聚,不能共飲,只能走走,你拍張照給他啊」!

「看到櫻花,你會想念我嗎?我想念你……」

我寫了,她說。

兩年前,她在朋友的中文教室裏,愛上了一位學中文十分努力的日本青年。那年,櫻花也開得無比燦爛,她考上了東外大的碩士生的時候,青年在公司得到提升並被外派出國,而原本兩人以為可以來來往往的浪漫,卻一下子被疫情阻斷,牛郎織女般的分隔兩地,每天的日子好漫長。

「畢業了,打算去找他?」看著站在櫻花樹下的西安姑娘,我打趣她。

「老師,櫻花盛開,我在這裏等他啦……」

等待,或許只屬於年輕人,能夠等待本身,都感覺好美。

雨下起來,風也刮得很急……毫無例外,櫻花總是在最燦爛最美麗的時候,遭受這樣的風雨吹打。看到風雨中,粉紅的花瓣紛紛揚揚飄落下來,心裏充滿了惆悵。

當然,在日本,花開花落,並不是櫻花季惆悵的全部,而是因為三月的這個花期,表示著一段什麼的結束、也表示著離別的開始……

雪雁來跟我告別的時候,是在今年的櫻花季裏,三月二十日。

賞櫻名勝之地的新宿御苑因為東京疫情的「緊急狀態」還尚未解除,仍不開放,隔著鐵闌珊的門,我們看見園裏的櫻花粉白粉紅地滿開在枝頭,口罩遮臉的兩人無奈地只在門口拍了張照。

「去年的花季就挺寂寞的,看來今年也無法花見」,雪雁說,「在日本,櫻花季不能花見,似乎一年裏都缺失了什麼似的……」

「還記得我剛來日本時老師帶我去花見的事,櫻花樹下,大家席地而坐,喝酒,聊天,吃便當,見到許多新朋友,說著開心的話的那種情形,竟然都是好久以前了呢……」雪雁感慨。

我望著這個文氣白淨且有著一雙漂亮的大眼睛的姑娘,感覺到她的心裏的柔軟和纖細,或許要告別離開的緣故吧,自己的眼睛也濕潤了起來。

在日本留學五年,一個人一路艱辛地走過來,從最初的日語學校到大學院的碩士畢業,她付出的是從二十三歲到二十八歲這段人生裏最美的花季。

「我在東京學藝大學總共有三年的時間。先做了一年研究生後又讀了兩年碩士課程。那個時候剛來日本一年多,每天面臨語言、打工等大大小小的困難,還有就是無法抑制地想家……,在大學院的兩年裏,我選了心理學、先端科技、人工智能、社會學,還有木工等等與我的教育學專業似乎沒有很多內在聯繫的課程,而且最初大約有三分之一的內容都聽不懂,但還是硬啃下來了」,雪雁說。

「從去年我就一直在糾結是要留在日本工作還是回國……」雪雁的眼睛透露著真誠,「後來真正幫我做出決定的不是兩邊的公司待遇或環境……」她說。

「是感情」,我猜到了。她是個內心純淨而重感情的姑娘,看她的眼睛就知道。

這裏櫻花盛開,她卻要轉身去寒冷的北方,儘管她自己都不知道還能不能適應,也十分不捨得告別她渡過了五年的這裏,也儘管此刻美麗的櫻花讓她留戀,但因為那裏有一個人等她,愛情的力量真是強大無比。

「你,一定要幸福哦」,我說。

雪雁把手放進我的手裏,她的手溫熱而柔軟,等待她的那個青年好福氣。

我想起她作為東京學藝大學生代表參加「東亞教師教育國際聯盟(ICUE)」的第十四屆教育國際研討會時的自信和活躍,當時剛進學校不久的她,在屏幕前向各國師生針對教育科技化這一議題作了報告,她不僅對日本的學校、企業、網絡等方面目前的中文教育狀況做了調查,還對多款中文學習軟件的使用與改善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和建議。

「我學的是教育AI的研究項目,專業名字很長,叫『教育支援協動實踐開發專業』,長的自己都記不住」,雪雁說。

雪雁兩個月前買好回國的機票,因為疫情所增加的許許多多出入境手續的繁雜,因為留學五年裏所積累的生活的厚重,她從訂票的那天起,便開啟了自己的道別模式。她是個細膩的姑娘,她自己的內心需要多一些的時間,與自己對以往日子的付出一點兒一點兒地剝離,她向打工的地方道別,向老師道別,向學校告別,向朋友們道別,向高尾山道別,向溫泉道別,向烤肉道別,向自己的小窩道別,最後,向東京向櫻花道別。

她把手裏的鑰匙一把一把地還回原處,把每一個生活用具及屋裏擺設的物件一件一件地處理,最後只剩一個她自己剛來日本時買的粉紅小豬的鑰匙鏈……

那天,她跟我告別後回到居住的武藏小金井車站,看到出站口旁邊立著一塊畫滿櫻花祝賀畢業的牌子,上面寫著:「祝賀你畢業和懷抱著人生的夢想從這裏出發,期待著你未來的活躍和笑容……便拍了照片發給我,說:「本來還好,可又看到『武藏小金井至新舞台方向』以及下面這句:『你有可回的地方,所以你能夠加油!(戻れる場所がある、だからきっと頑張れる!)」這句話時,眼睛就濕潤了起來……」

但願日本的這些小溫馨能夠留在你的記憶裏,但願日本的櫻花季能夠讓你懷念,只是,既然腳步向前跨出了,就不要回頭。

即使沒有可回的地方,你仍然能夠加油的,我相信。

櫻花季裏,總有另外一些美麗成為風景並留下印象,我寫下她們,並期待來年的春滿花開。

二○二一年三月二十九日 東京

(本文圖片為作者圖片)

彌生簡介:和富彌生,曾用名祁放。出生在山東。日本中央大學文學碩士。代表作有詩集《永遠的女孩》、《之間的心》和散文集《那時彷徨日本》。世界華文女作家協會會員,日本華文文學筆會副會長。日本華文女作家協會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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