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為忻
二Ο一九年四月份,春光明媚的日子,在五光十色的香港鬧市區中環,香港的外國記者協會FCC的建築裏,有一個靜悄悄的party,是慶祝年屆九十七歲的Audrey Donnithorne的新書:China in Life's Foreground出版。我應邀趕來參加,又見到了這位和藹可親的老人。
我和Audrey Donnithorne的初次相見是在香港大學教授餐廳。應該是九十年代的某天中午,在香港還可以穿著西服上街的早春時節。那時,我在荷蘭的一家銀行工作,借因公來港的機會,早早約見了這位譽滿中外的學者。
在見她之前,我只是拜讀過她的書,就是那本一九六七年在倫敦大學出版的《中國經濟制度》(China Economic System),卻從未謀面。
在我的無數想像之中,她一定是一位溫文爾雅,彬彬有禮的學者。當我匆匆趕到香港大學大樓裏明亮的餐廳,她已經先我在那裏坐定。當我諾諾向她走去,與她握手,她親切地招呼我坐下,使我沒有一點拘謹。我看到,面前是一位一頭銀髮、慈祥和藹的長者。
這次見面於我當初與她相識也有七八年之久。斯時她在澳洲,我在歐洲,潛心攻讀我的博士學位。當時指導我的教授推薦書單中,就有那一本她寫的《中國經濟制度》。這是西方研究一九四九年以後中國經濟最早的一本書之一,時至今日,也廣為學界所知。事隔五十多年後,牛津出版社前年再版了這本書。可見這篇著作的意義。
就在那本書裏面,她提出了中國經濟的「蜂窩性」本質,也就是說,中國作為一個統一國家,每一個省份的經濟有非常大的「獨立性」和「可重複性」,所以,中國的經濟是有許多獨特的小個體組成。這個提法吸引了我的極大興趣。我試著通過出版社,發給她一封信,希望能得到她的指點。
我知道這是一個奢望,一個名聞中外的教授,誰會注意一個小小的年輕無名小輩的研究興趣呢?更何況還是在天涯海角。
沒有多久,我的信箱裏果然來了一封澳大利亞國立大學的信,那正是她的回信。這使我非常的意外,也是我完全沒有想到的。從此之後我每年都會見到她的熟悉的親筆簽名的聖誕卡。
她的覆信,給了我極大的鼓勵。於是,這個課題後來成為我的博士論文題目。從那時起,我就萌生了見見她的念頭。可是,從歐洲到澳洲畢竟路途遙遠。
後來,她到了香港大學,我因為常回大陸的原因,與她見面的希望變得不是那麼遙遠,於是就有了我們香港大學的見面。
趁著那次見面,我請教了很多有關她的《中國經濟制度》一書的問題。我驚訝她作為一個西方學者,怎麼會對中國經濟理解如此惗熟,並有這麼深刻的理解。她開玩笑地說,她是中國人,是中國的少數民族。
她確實有個非常「中文」的名字,叫董育德。她出生在四川的三台縣。根據當時中華民國國籍法,她也具備中國國籍,她的父母則是英國聖公會的傳教士,父親董宜篤牧師是著名的三星堆遺址的發現者,在今天的三星堆博物館跟中央電視台相關的紀錄片中,都有提到。
她出生以後,一家生活在四川的安縣,一直到她四歲被父母送回英國讀書。到大約十六七歲,她再回到中國,後來進入由基督新教五個教派合辦的私立華西協和大學,即後來的華西醫科大學,及今天的四川大學華西醫學院。就讀不久,因為抗戰,學業也不得不中斷。但儘管這樣,她還在華西幫忙教授英文。
中國內戰期間,她的一家也開始遷移。最終,他們不得不離開中國大陸,父母來到香港繼續傳教,而她則回到英國,在牛津大學繼續學業。在她新出版的自傳中,她坦承不喜歡牛津大學的那段生活。因為嚴格的訓練,使她的健康大受影響。相反,她對四川卻是一往情深。
因為對中國的愛的執著,她之後便投身中國經濟的研究工作。在倫敦大學擔任教授二十年的時間,大多數時間是單純的從事學術研究工作,其後她再受聘於澳大利亞國家大學,任教十七年。
香港大學這次見面之後,我和她常常有書信往來,尤其是每年耶誕節的賀卡,三十多年來從沒有間斷,而且,她的賀卡常常是最早到的,連我兒子都知道,是香港「老奶奶」寄來的。
前幾年我有機會在香港長住,就常常去看看她。對她有了更多的了解。
她就住在港大附近,一座靠教堂的公寓裏,長年在上帝的福蔭之下。這座靠教堂的公寓,是她搬來香港後不久就買了,住在那裏至今。
每每到她家探望她,沒有等我坐定,她常常就會問,中國怎麼樣?這種熱切,這種執著,是深深的植入她的心中的。
Audrey是一個挑戰不可能的人。六十年代在英國的時候,正值中國運動頻仍,國門緊閉的時期,鮮少有外國人能進入中國。Audrey愛中國,她又從事相關研究,希望能重新回她出生的故鄉去看一看。因此,她就懷著試一試的心情寫信給了當時的中國大陸駐英國的代辦,在信中,她說自己是一個四川的少數民族的華僑,希望能回國看一看,大概在對方回覆質疑她華僑的身份時,她為自己辯護道,「中國是個多民族的國家,四川有很多少數民族,為什麼華僑就必須是漢族?」
九十多歲的她,一生沒有結婚,依舊是一個非常單純無私的基督愛徒,無論誰要求説明,她都會伸出她的援手。這個老人,她以滿頭白髮,換來了桃李天下,以一個人的心火,點燃了萬千世界!
她的自傳開篇說,她是「一個海外的英國人,一個四川的農村姑娘。」
在這個人間四月天,我望著坐在輪椅上為讀者簽名的Audrey,心中默默地祝福她健康長壽!
後記
去年六月,我得到她因病去世的通知。因為疫情所限,我無法飛往香港,最後,在網上看完她的葬禮,送她最後一程。今年,我將無法寄賀年卡給她,也收不到她的了。煙花易冷,人事易分。
我只有默默為她祈禱!
她終於回到她仰望的上帝身旁。
這篇文字完成後,她生前看到過。於我這是一個安慰!
黃為忻簡介:上海財大MA,日本國際大學MA,荷蘭Erasmus大學Phd。一九六九年赴雲南,後轉安徽插隊,一九七五年進廠,一九七七年高考後入大學。一九八六年負笈荷蘭,攻讀博士。一九九Ο年代初起在荷蘭任職於荷蘭銀行。有金融專著數本在海外及內地出版,多篇文學散文/譯文發表在各種文學雜誌,與錢慧傑共譯《口譯技藝》一書。另有多篇文學散文/譯文如《夫妻之間》、《改變自己的三星期》、《在那遙遠的小山村》等, 發表在各種文學雜誌及公眾號,如《讀者》、北美《紅衫林》、 香港《明報月刊》、《歐華筆會》、《新三屆》等。散文《亭子間裏的大學》、《一段呼嘯而過的青春》、《銀行歲月--我的非虛構人生》 等被選入《散文十佳》。現為歐華筆會會員,知青作家學會副主席。
近日香港故宮有三星堆展覽,
提到其中一位發現者,
正正是董教授的爸爸-墓宜篤牧師,
他和太太是安葬在香港墳場,
可惜多年無人去,
墓碑情況都差差地。
尖頂花崗石墓石配有基座石板
位於香港墳場 45/3/2
董宜篤牧師夫人合墓
華西靈工團創辦人
In loving memory of/ Vyvyan Henry Donnithorne/ born 8 January 1886/ died 12 December 1968/ and of his wife/ Gladys Emma Donnithorne/ [nee Ingram] / born 22 May 1891/ died 9 August 1977/ For many years missionaries in/ Szechuan and Hong Kong/ In God's presence is fulness of jo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