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侶倫的煩惱

盧偉力

七八十年代時,對於我,侶倫(一九一一-一九八八)是遙遠的前輩,那時只隱約聽說他是寫實派。八十年代我們一伙都熱烈追趕飛躍發展的香港當代藝術,沒有花時間去認識這位香港土生土長第一代文學工作者。所以,近日看許定銘編,「天地圖書公司」出版的香港當代作家作品選集《侶倫卷》,是有意義的發現之旅。

剛看前兩篇,就有體察。第一篇〈以麗沙白〉,第二篇〈伏爾加船夫〉,由十七歲到十八歲,侶倫寫作有明顯的飛躍,表現在三方面:一、文字的白話感更自然,少了之前的新文學運動初期文風;二、處理小說情節,對人物心理把握更細緻;三、對現場感把握得很好,有動作的發展,甚至注意到時間(duration)。

不過,第二篇,在寫男性女性的情挑上似乎較有質感,而寫夫妻和解上,則似是想當然。再看他十八歲寫的〈一條褲帶〉,感覺到侶倫年青時,胸懷以小說創作揚名之志。

然後,當翻看侶倫的散文時,馬上發現他竟在短短兩、三年間,變得像體驗過人生蒼涼的作者,字裏行間流露的不是向上飛,而是往下沉。許定銘在〈導讀〉中亦指出:侶倫出道時有意衝出香港,取得成績,「可是後來卻安心留在本地當『香港作家』,是受了挫折,磨滑了錐角,還是受了生活磨練,定下心來接受現實?是個頗值得研究的課題!」(頁十六)

許定銘編天地版《侶倫卷》。(資料圖片)

天地版《侶倫卷》收短篇小說十多篇,包括十七、八歲的早期作品,及五、六十年代,四、五十歲的作品,從欲望書寫,到人生觀察,侶倫早熟,但愈寫愈透。限於篇幅,這本書沒有收入侶倫的代表作《窮巷》;中篇方面,這本書沒有收侶倫抗戰時期的成名作《無盡的愛》、《黑麗拉》、《永久之歌》,因為它們多見,但編者許定銘特意收入《殘渣》,一來它少見到,二,它非常出色。我未看前三篇,但《殘渣》確實是很出色,有契訶夫味,而更精煉。

這選集中的散文,有很多篇涉及香港文學萌芽期,是過來人的記憶,包括〈香港新文化滋長期瑣憶〉、〈詩刊物和話劇團〉等,極有價值。但是,最引起我興味的,是侶倫半虛半實的〈暮〉、〈紅茶〉、〈像之憶〉、〈無雙之篇〉等,使我聯想很多,很是喜歡,結合集中新詩〈訊病〉,我甚至有為侶倫搞一些戲劇創作的閃念。《侶倫卷》中的散文,竟看到與小說很不一樣的透明度,情感自然如流,如一串樂音,飄然在耳畔滲現。突然我明白到:散文的魅力,在情感的真誠,而文字中如有一份飄逸感,則更有味道。所以,透明與曖昧,原來是可統一的。

所以,侶倫是值得我們細讀的。

侶倫第一本散文集《紅茶》(一九三五年) ,筆法半虛半實,有十九世紀西方浪漫派的影響。那天我花了周末的一個下午,把這本書的數碼複印本看了,有一些很直觀的體會。

集中散文,多處流露一位青年的壓抑的情感,似乎他在同情著幾位情感不自由、苦悶女性的遭遇,並在暗暗地戀著一位年紀稍長,已為人妻的女子。〈紅茶〉中提到Madame Charles (一七八四-一八一七),她如何對法國浪漫詩人拉馬爾丁(Lamartine,一七九○-一八六九)產生意義。這是值得進一步研究的。

我想,葉靈鳳(一九○五-一九七五)第一位妻子郭林鳳,與侶倫或許有過一段微妙感情,未必是地下情,只是潛流。這點與Madame Charles和Lamartine不同,不過Madame Charles早逝,卻又暗合了郭林鳳後來的人生。據網上說,她後來以南碧筆名在廣州賣文,看到葉靈鳳的《雙鳳樓隨筆》,流淚,不久病逝。

在《侶倫卷》許定銘的前言,他提到侶倫妹夫江河有文提及。後在網上看到那專欄,一九三六年,已跟葉靈鳯離婚的郭林鳳一人來港,住在侶倫家一段時間。當年,亦曾與侶倫十多歲的四妹同遊宋皇台並留影。

紅茶中,滲現少年侶倫的煩惱。

(本文轉載自香港文學評論學會網站二○一九年一月二日專欄文章)

 

盧偉力簡介:香港藝術發展局委員,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創會會員,香港文學評論學會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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