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重時刻:夢魘和希望中的庚子春節

安靜

誰此刻在人間的某處哭,

無緣無由在人間的某處,

正在哭我。

風雨蒼黃,龜蛇鎖江,一覺醒來便是庚子年。

那個倚在橋上痛哭的人,果然無緣無故嗎?

鼠年的第一天,家住法蘭克福的熙悅一睜眼,腦子仍纏繞著除夕之夜與荷蘭文友曉夢的對話。昨日,曉夢告訴熙悅,她的娘家人、女兒、孫女都住在武漢,現在城封了出不來,時刻被瘟疫所威脅,而她在遙遠的鹿特丹,牽腸掛肚,心急如焚,但回不去……說著說著,曉夢忍不住淚如雨下。

法蘭克福的夜晚

熙悅自己又何嘗不鬧心——女兒女婿和小外孫一周前高高興興到海南旅遊,晴天霹靂,一個封城令讓他們有家難回,同行的旅伴不得不在海南租房,女兒則比較幸運,有位海南的朋友慷慨地請他們到自己的住所暫度難關,沒想到卻遭遇鄰居的壓力,只好離開。他們決定到自己在成都的一所閒置的公寓暫住。千里迢迢飛過去,沒帶鑰匙進不了門,臨時請人破鎖進屋,一身疲憊,但總算有了落腳之地。公寓原來是空置待售的,除了床啥也沒有,一家人年三十只能啃麵包,社區物業來查,「武漢人」三個字卻把人給嚇著了。熙悅很想飛回國,但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只能在遠方默默祝福。

秋石家在亞琛郊外一個小村,年前準備回內蒙老家過年,武漢疫情傳開後,許多人勸他改簽機票,回還是不回?歸心似箭的秋石在經過一番心理掙扎後,決定還是按原計畫啟程,因為除了和國內家人團圓之外,他還有一個心願,就是隨機帶去部分救援物質。在此之前,秋石已經和湖北省僑聯及某公益基金會聯繫過,了解並購買了疫區最稀缺的防護物品,想帶回國後,通過機構直接送到醫院。

疫區最稀缺的防護物品

車快到布魯塞爾機場時,秋石突然發現自己看錯了時間,趕不上飛機,如此陰差陽錯誤了航班,心裏不由得暗暗稱奇:難道是天意不讓我回國?遂調轉車頭返回亞琛。德國鄰居聽說他不回國了,兩口子齊刷刷伸出大拇指:太好了!國內老父親也認為應當如此,免得自己不安全又可能影響他人。因誤了班機不能回國,避免了風險,秋石不由得一陣小慶幸。他委託一個旅行團幫著把那些物品帶回國,然後馬不停蹄地繼續採購,聽店員說,曾來過兩個亞洲女人,把亞琛附近村莊藥店的口罩全掃光了。秋石只得通過捐款的方式獻力,家中的混血女兒也把自己的生日紅包捐了出去。

後來,他直接到德國產家去磨,硬是把人家庫存的二十箱口罩和二十箱手套磨到手,產商聽說是捐給武漢的,給他分銷商的價格,並免去運費。他馬不停蹄聯繫了一個在德展團,請他們把這四百隻口罩和兩千雙手套帶回中國。接下來,他乾脆不上班,和口罩杠上了,在德國網上藥店一個一個掃,幫助國內某民間組織預訂防護口罩,好容易搞到五千四百隻 ,卻得知漢莎航班停飛,如何運回中國?

環球同此涼熱,正當瘟疫在中國肆虐之時,亞歐美澳各洲一一淪陷,全球口罩脫銷,中文學校停課,原定的華人聯歡活動被取消。自從那個色彩艷麗、戴著「皇冠」、外形有如妖嬈魔怪的冠狀病毒從天而降,整個世界忽然從歲月靜好太平盛世的幻夢中驚醒,看到死神正在窗門之外霍霍磨刀,露出猙獰的詭笑。

誰此刻在人間的某處笑,

無緣無由在人間的某處,

正在笑我。 

那獰笑的瘟疫,果然是不請自來的嗎?我們所遭遇的,究竟是天災還是人禍?

我的奧地利丈夫不解地問,上次SARS是亂吃引起的吧?為什麼你們中國人什麼都敢吃?我無言以對。十八年前那場席捲了大半個地球、導致八千四百二十二人染病、約九百人死亡的SARS,是人們濫食野生動物的惡果,而今天的武漢肺炎再掀夢魘,據目前研究資料和有關媒體披露,病源依然如此。美食裏暗藏殺機,是天譴嗎?

醫用耗材告急!醫務人員告急!醫院床位告急!防護用品告急!

此時的疫區,醫用耗材告急!醫務人員告急!醫院床位告急!防護用品告急!死亡人數和感染人數在攀升!世衛組織將新冠病毒疫情列為國際關注的突發公共衛生事件,多國啟動對華限飛,經濟重創,股市暴跌......

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祈福吧,古今名人的名字成為護身符:霍去病、辛棄疾、康有為,肺玉清(費玉清)、肺祥(費翔);禱告吧,「你們要為那城求平安,為那城禱告耶和華;因為那城得平安,你們也隨著得平安。」現在祈禱,還來得及嗎?

在物競天擇的蠻荒時代,人類為了生存不得不與野生動物殘酷競爭,在享受大自然的同時也承受著它們帶來的傷害,但總體來說,人與自然的關係還是和諧的。隨著科技的發展,人類對土地、森林和水草等自然資源更加無止境地攫取,使得野生動物的空間被擠壓被侵佔,棲息之地越來越小,大量物種瀕臨滅絕,二者關係不斷惡化,衝突升級。貪婪的人類,不僅無節制地擴大家園,不給動物留下一定的生存空間,還不尊重祖祖輩輩傳下來的飲食智慧和食物結構,狂妄地把各種野生動物送上餐桌,造成人與動物的共同悲劇,當人類陶醉於對大自然的征服時,大自然毫不留情地報復了人類。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罪不可逭!我們是如何成為口舌之欲的祭品?

思想家蒙田說過:「讓我們允許大自然有她自己的方式:她的事情她比我們更清楚。」每個物種都是造物主的傑作,讓我們從現在起,學會敬畏大自然,敬畏生命,中華民族應與人類文明達成共識。

誰此刻在人間的某處死,

無緣無由在人間的某處,

正看著我。

時光在這個學名叫 COVID-19 病毒的巨大陰影中進入庚子年。

家住薩爾茨堡的依依媽,在網上開了一家代購小店,平時熱銷的商品是奶粉和打折的施華洛維奇水晶,可今年正月初一接到最多的訂單,卻是購買德國口罩。陌生的 N95,一個字母兩個阿拉伯數字,突然奇貨可居,成為親愛的年貨。其實,N95 是一種帶濾嘴的醫用口罩,帶著後現代技術主義的冷漠醜陋,令人厭惡,但可以阻隔病毒,故一罩難求。

通過網路可見,許多醫務人員戴著可怕的護目鏡和難看的面罩,從頭到腳裹著白色防護服,形如鬼魅幽靈,彷彿處於「生化危機」的恐怖現場,令人想起東漢末年的天垂異、地吐妖、人癘疫的駭人情景,似乎看到薄伽丘《十日談》中描繪的歐洲中世紀黑死病的歷史鏡頭。

薄伽丘《十日談》中描繪的歐洲中世紀黑死病的歷史鏡頭

驀然回首,你會發現,庚子年總有大災難, 它們分別是:一八四○年,一九○○年,一九六○年……這是中華民族的宿命嗎?

——一百八十年前的庚子年,史學家唐德剛稱之為「歷史三峽」,時代拉開了巨變的序幕,第一次鴉片戰爭爆發,彌漫著龔自珍早有預言的衰敗之氣:「日之將夕,悲風驟至,人思燈燭,慘慘目光,吸飲暮氣,與夢為鄰……」。

——一百二十年前的庚子年,八國聯軍入侵,義和拳亂興起,北京城被攻破,慈禧太后攜光緒等向西倉皇出逃,義和團也被清廷斬盡殺絕。

——六十年前的庚子年,全國性的生態破壞和大饑荒,造成幾千萬人非正常死亡,這血的教訓是否會被再次遺忘呢?

殷鑒未遠,警鐘長鳴。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期盼悲劇永不重演,打破所謂「庚子輪回」的魔咒,還我們一個光輝燦爛的未來。

誰此刻在人間的某處走,

無緣無由在人間的某處,

正走向我。

二○二○,又見庚子。希望且相信這是一個不一樣的庚子,在地球人已經形成生命共同體的新時代,在全世界的共同努力下,願走向我們的是科學理性、國際主義、人道主義、愛和拯救。

我們欣慰地看到,疫情之下,全球華人華僑與大陸同胞憂患與共,眾志成城,許多社團、校友會、留學生組織在居住國當地展開募捐活動,日夜奮戰在社區、學校和社交媒體,搭起愛心橋樑;國際社會伸出援手,共赴時艱;疫區的醫護人員更是冒著缺少防護用具的風險,救死扶傷。

法國作家加繆的名著《鼠疫》中的人物在現實中一一呈現,有阻隔資訊、掩飾諉過的政客,有自私狹隘、挖溝阻路的小市民和坐地起價、發國難財的無良商家,但更有抗擊荒誕和死神的英雄:不為名利、甘於自我犧牲的裏厄醫生,沉靜謙讓的里厄媽媽,積極奔走、建立了衛生防疫志願組織卻染上病毒獻出生命的塔魯……他們就在我們中間,是你,是我,是他,是她。

法國作家加繆的名著《鼠疫》

如同「鼠疫」一樣,「武漢肺炎」也將成為一個寓言,這個鼠年春節,註定載入史冊。

(註:文中所引用的奧地利詩人里爾克的詩《嚴重時刻》,為德國華裔詩人岩子譯本。受訪者為化名。)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安靜簡介:本名顏向紅,女,華東師大文藝學碩士,歷任大中學教師、記者編輯。現居奧地利,任《歐洲時報》中東歐版 「 歐華文學副刊 」 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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