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飄蕩

黃秀蓮

生命裏最凜冽的冬天,偏吹在芳菲歲月。那時年輕,怎能消受呢?雨雪相侵,唯有拉緊衣襟,低頭疾步,也不知這樣糊糊塗塗,會走向何方?

為青青子衿而言,有什麼比升學來得重要呢?在我讀中學的年代,香港只得兩間大學──香港大學和中文大學。我出身中文中學,英式典雅的陸佑堂實在高不可攀、遙不可及,長如記憶的鐵軌或能送我入中大,卻又一路顛躓,前路迷濛。

我就讀那女子中學,絕大多數同學都考入師範和護士學校,已經是很不錯的選擇了,到底中大之路緜遠難至。第一次應考,落第於中大,奇怪是理科與英文比文科好,投考理工學院竟獲取錄。當時我只就最低要求來填報學系,好像一跨入校門便風調雨順,完全不考慮自己的能力與興趣,其實理工學院沒有很適合我的學系,這點我似懂非懂。不過虛榮心驅使,竟把入柏立基師範的機會不甚猶豫就放棄了,結果這一著下得太魯妄,陷入困局,後無退路,前不能進。

理工學院校舍是灰色的,間著白,綴點黑,不是現在滿目磚紅的樣子。禮堂叫Keswick Hall,校舍中央有一方青青草地,是學生聚腳的好地方。圖書館兩層高,林林總總全是我看不明白的英文書。離校園不遠處,有臨時上課的地方,我們叫hut,結構跟半圓筒型的軍營一模一樣,一星期有兩三次要到那兒上課,轉堂時由班長領頭,大隊跟著前往,不然也搞不清路怎麼走。

書本一律英文,授課亦是英文,已經要命了,最要命的不止是英文程度,更是摸不着頭腦的科目。混混沌沌了兩個月,弄不到一丁點學問,三年制課程怎麼撐下去?即使留班也必然無法畢業,休提將來入行了。三載青春,一生前途,就此浪擲?

更掃興是毽子忽然空中解體,貫穿中軸的線一斷,羽毛飛散,承托羽毛那疊圓形紙張片片驚惶甩落,風一起就不知飄往何方。(資料圖片)

秋風漸起,草地一片欣然,小息時常有學生踢毽。踢毽是理工的傳統,在沒有龍門和籃球架的草地上,踢毽不失為有趣好玩的運動。見男生或三兩或六七,身強腿健,踢法輕靈而有勁度。毽子有時飛得高遠,要抬頭追蹤羽毛的影子;有時險些墜地,卻有人衝前搶踢,幾死又生;有時分明可以踢中,偏又微微偏差,終於委地,羽毛還顫抖幾下;更掃興是毽子忽然空中解體,貫穿中軸的線一斷,羽毛飛散,承托羽毛那疊圓形紙張片片驚惶甩落,風一起就不知飄往何方。

貫穿中軸的線一斷,不知飄往何方,正是眼前光景。

紅磡校園是男生天下,因為工程、機械、建築、電腦等學系都在這邊上課,商科則在太古校舍,那邊女生不少。既然自己讀不上,那麼明年若轉到商科如會計、祕書,學院是否批准呢?我數學還可以,不過英語會話怕跟不上,我考英文那張卷是Syllabus A,並非英中的Syllabus B ,轉系恐怕不易,在社會尤其商界所得的認受亦有限……瞬間萬慮攻心,百思莫解。

逃學──我居然走上逃學之路。

表面裝作若無其事,書包裏卻全換了中六的教科書,準備明年四月再赴沙場,全力重考中大。每天早上依然回到理工,不往課室,卻在圖書館甫開門就直上二樓最角落的座位,盡量不讓人發現我這逃學生。然而,攤開桌面的書本已經暴露了我奇怪的身份,本質上我跟這圖書館甚至跟整間理工榫卯不合,只落得悽悽惶惶。當時理工也有不少學生重考港大,多半且戰且走,英文書與計算機並用,下課之餘才準備另外應考,好為自己留退身之路。破釜沉舟如我者也許不多,因為理工畢業生的發展也相當亮麗,何必兵行險著?

偶爾遇見同班同學,他們見我突然失蹤,有點訝異,很關心問起原因,更提醒後果。可是見我固執,後來也只點點頭不再規勸了。

在圖書館埋首、在草地踢毽的,都令我自卑。人家是未來的工程師,馳騁於建築業;是電腦顧問,專精於程式……我是什麼呢?身如不繫之舟,在漩渦裏打轉。

讀書時間永遠不足。每星期有四天未到黃昏便要離開,三天為小學生補習,不然怎維持零用?一天到土瓜灣盲人工廠,為一個要考會考的盲人唸中國歷史;我一邊唸,他一邊打字記錄,再加製作,便成為教科書,他和以後應考的盲人都用得著。只有兩天可以一直留在圖書館,直至披星戴月。路燈迎風,燈泡的線圈鈉造,鈉這化學物質發出的光芒帶點橘紅,不像白光那麼冷漠。然而,我總是覺得天氣很冷,到了十一月底已經披上大衣。大衣黑色,連帽子,帽子和袖子用格子花紋料子點飾。接著整個冬季,我天天都穿上這大衣。北風怒號,衣角隨風,躑躅夜行,倍覺寒氣逼人,偶爾天氣溫略為回升,我依然讓大衣裹著自己。原來大衣是重重簾幕,藏起我這不敢抬起頭來的人,萬一重考再次名落孫山,以後不知何去何從了。整個人的心理狀態溺在咎責,封於冰點。

路燈迎風,天氣很冷,衣角隨風,躑躅夜行,倍覺寒氣逼人,偶爾天氣溫略為回升,我依然讓大衣裹著自己。(資料圖片)

自修必先自律,這包括計畫進度表,羅列溫習範圍,更重要是攻戰策略,過去三年的考卷一定勤加操練。我雖然不懶惰,不過欠聰明,在有限時間内能否完成溫習?在試場能否發揮所學所記所思?「雲橫萬里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明月如霜,寒風刺面,風吹髮亂,心似亂麻。命運和性格把我推進了一段歷程,挫折嗎?磨練嗎?堅強哩?還是逃避哩?是隧道裏頭的暫時黑暗?是早春前頭的苦寒?還是完不了的飄蕩?

翌年四月,吹面不寒楊柳風沒有吹來,春寒料峭更切合。入學試來臨了,貧女衣服本來就少,那黑大衣最能擋風,便依舊穿著奔赴科場去。

待得我抱著入學文件,佇立在馬料水火車站時,已是一片蟬噪。升上大學固然喜欣欣,不過,我卻有點蒼老的況味,說起來,只是比人家遲一年進學而已,比適齡大學生年長一歲吧了,因何倏忽情懷老去?哎,圖書館專門書籍盈室,充滿學習機會;草地寸寸芳草,一片欣欣向榮;飄蕩北風的心事,誰曉呢?

黃秀蓮簡介:中文大學中文系畢業,師承余光中 ;曾任中文大學圖書館任白珍藏展──「九十風華帝女花」策展人 。著有散文集《灑淚暗牽袍》、《歲月如煙》、《此生或不虛度》、《風雨蕭瑟上學路》、《翠篷紅衫人力車》、《生時不負樹中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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