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振宇
重新回到創作當中的七月,是中國科幻最近數十年傳統所孕育出的,最令人熟悉的那一種。他身上所具備的中國味道,在劉慈欣之後已經極少見到了——他不但有那種逆時代潮流而走的黃金年代氣息,而且還展現出了某種極為珍貴、羞澀而勢不可擋的野心:魯迅以及五四傳統在當下這個科技時代的復活,似乎只有科幻作者們——作為一個群體——在嘯叫著要求用自己的身軀,來「肩住」沉重現實閘門。
什麼是中國式的科幻?琉璃瓦當然是中國,南京長江大橋也毫無疑問是中國,甚至南京市長(Zhang)江大橋也是中國。誕生和成長在這個語境當中的中國科幻作者,無疑是在以自己的方式,來貼近各自夢想中的「中國」。所以我們可以看到金濤將魯迅的科學與人生重新聯結,劉慈欣讓魯迅和牛頓三定律並列,韓松悄悄把對「救救孩子」的懷疑放在鬼魅現實當中,飛氘筆下則流動著《故事新編》的韻律。
但是如何把握現在的中國呢?在更年輕的科幻作家們身上,這一層取向往往是缺位的,因而也時常缺失了某種厚度。倒不是說每個人都必須沉重且嚴肅,只是傳統畢竟意味著分量。科幻已經預設了虛構的前提,那麼作者們如何能夠超越偶然的歷史,以便貼近亞里士多德意義上的「真實」呢?我們看見有的作者從個人記憶中尋找助力,有的作者則向當下現實要求支援,有的作者從前沿文化思想裏獲取話語背景,有的則在專門的學科範疇內發掘靈感。這些是讓「科幻」或者「中國科幻」這個類目變得厚重(且重要)起來的諸種方式,青年作家們各各有路走,固然是值得欣喜的,但畢竟離收穫還有需要等待的年光。
與年長的他們和年幼的他們相比,七月就要生猛許多。他不憚於把魯迅加粗、高亮,堂堂皇皇,旗幟一般立在讀者眼前。而後在「與先人靈魂相會」的激情衝撞之下,作者又悄然召喚出一個凝聚了自己「中二期幻想」的少女,如此完美強大,以至暗示魯迅被追逐、認同和超越的必然結局。
初讀《群星》,偶然觸碰到隱藏在動作大片和堅實設定之下,這一更深層次的作者野心,其實是有些許羞赧和不適的。但認真想想,難道不正應當是這樣嗎?
當二十郎當歲的周樹人在水師學堂裏爬上高高的桅杆,在南京郊外的礦洞裏趟過積水,在弘文學院的柔道館裏摸爬滾打的時候,距今也不過堪堪百年有餘。彼時西來科學技術與對未來的懷想,一併彙聚在一代中國少年人的面前。想想當年以「新小說」求「新中國」的夢想,初聽時多半也是癡話。可但凡有幾個人開始打起旗幟,就不能說事情絕無成功的可能。至少七月嘗試完成的是這樣一件事情:在最虛構的文類當中,探求當下難以理解的現實狀況最根源處的邏輯。
這種探求的方式與劉慈欣尋找「禁錮在方程式中的科學之美」有異曲同工之妙,不同之處,七月在向我們展現了宏偉壯麗的宇宙圖景,以及理念層面的激烈碰撞之後,書寫的內容並不止於審美——大劉那種以地球為審美對象,把鄉村教師放在人類文明史當中觀察,以科學探索為「真理祭壇」的科幻美學態度當然是值得敬佩的,但難免遭受「真空中的球形科學家」之譏。
正如娜拉出走之後,倘若無法謀生或許便不得不出賣自由一樣;七月筆下的大學「青椒」也背負著遙遠星空和「沉重引力」之間的撕扯。有趣的是,即便是在流氓無賴和房價的泥沼糾纏之下,主人公始終沒有墮落為葉文潔式人類文明的毀滅者,而是成為了一個不擇手段的守護者。這裏有一個非常有趣的對比,作為毀滅者,葉文潔呈現出一種溫和的「母性」形象,而作為守護者,評上了副教授的汪海成也仍舊是「子性」的。七月在小說中塑造的諸多男性,幾乎都顯露一種年少兒郎面對廣大世界時的局促(以及私人生活的一點點猥瑣,以及勉強維持的坦然)。而女性倒往往多一分從容,大多也洋溢著青春的力量:不但是強大的行動者,而且很可愛。
男性成長的契機,在於對宇宙真相的發掘,以及與先人的靈魂相會所帶來的孤獨感召——這二者並置倒是很像劉慈欣的《鄉村教師》——但這種成長並不意味著「成熟」——也就並不意味著墮入油膩、油滑、油光燦燦的中年「父性」形象。(當然,小說中汪海成沒有孩子,而現實中七月剛剛成為父親,我正抱有某種期待,也許新的變化即便發生。)可當這兩者進行對抗的時候,不管男性——子性——是否達成了他的目的,落荒而逃總是他,而不是她。
當然,作為一本復歸之作,除了前述強有力的氣韻之外,小說當然還有足夠大的進步空間。《群星》中描寫的成都,對於成都人來說其實並沒有那麼「友好」,大多數地方即便更換成其他城市的街巷、大樓,對於故事本身實在也沒什麼太大的影響。當然這或許折射出另一種現代城市的尷尬:對於一個匆匆路人而言,走在春熙路、王府井,甚至武侯祠,與路過其他城市的商圈、地標,本身也沒有什麼太大的感觸。
但如果再追問一步,與一城一地的既有形象,產生休戚與共的情感固然珍貴,可是在當下世界難道真的有某種必要?中國的地鐵不過出自三五廠家之手,全世界的酒店相差也並不太大,成都的肯德基裏多送一包辣椒粉就已經算地方特色,那何苦又要把單獨個體約束在一時一地呢?假設我們真的試圖延續與凡爾納一起在地底和月界旅行的魯迅的傳統,成都顯然也需要一種全新的,被體驗和思念的方式。《群星》似乎嘗試依託成都半個世紀以來的歷史演進,來塑造這個城市的未來形象,然而其成果並不令人印象深刻。
重要的是,當作者繞開了某些只屬於這個城市的個人記憶之後,反而倒能夠從更廣大的文化傳統當中吸取力量。正如一個世紀之前的先輩們一樣,七月以及當下的中國科幻作家們,激烈、偏執、粗糙、狂熱,絕對顧不上完美地呼喚著審美和意義系統的革新,嘲諷和反叛仍舊具有強大生命力和現實意義的既有概念,妄圖把握轉瞬即逝的現實和未來——他們試圖看清當下生活的真相,並致以最真切的熱愛。他們對五四先驅們的呼喊,並非將某些名字和話語擺上祭壇,而是在惶惑、焦慮和勃發的生命力量與現實經驗當中,遇見了一百年前的同行者。更為幸運的是,一百年前的梁啟超和魯迅們仍舊為現實所迫,不得不迅速放棄一度投入其中的科幻與科學文化道路,但在一百年後,東方沉睡的「弗蘭肯斯坦之怪物」,已然磨礪爪牙,渴望著新時代的閃電。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姜振宇簡介:文學博士,就職於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兼任南方科技大學科學與人類想像力中心客座研究員,上海市科普作協科幻專業委員會執行理事。
《群星》簡介:著名科幻作家七月潛心之作,郭帆、那多、陳楸帆誠意推薦。當你凝視宇宙時,宇宙也在凝視著你。文明之間沒有對抗,只有碾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