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道.授業.解惑

潘銘基

韓愈不會想到,短短的六個字,到了二Ο二Ο年會遭逢前所未有的挑戰。在〈師說〉裏,韓愈要傳的當然是儒家的大道,授業乃是傳授學問知識,解惑旨在解決學子所遭遇之疑惑。有些道理隨著時代而改變,有些則是恒常不易的,傳道、授業、解惑肯定屬於後者。

因應疫情關係,香港中文大學需推行網上授課。(資料圖片)

二Ο二Ο年九月的新學期,有一點跟過去的不一樣。這種不一樣,我們或許稱之為「新常態」。「常態」是Normal,「新常態」是New Normal,其實「常態」更多的時候用來和「變態」(Abnormal)作對比,當「變態」習以為常後,它便會成為了「新常態」。二Ο二Ο年九月的新學期,實在有點與別不同。我們時常說,香港的土地供應緊張,四處都是人。可是,在九月份開學以後,如果還想尋找一片淨土的話,大學校園肯定是不二之選。當然,網上授課並不是新鮮事,自二月份開始,老師們已經習慣了當「網紅」。令人感慨的是學生已經習慣了不用出門,但求安坐家中而知天下事。

還是宋人謝枋得《文章軌範》說得好:「道者,致知格物誠意正心齊家治國平天下之道。業者,六經禮樂文章之業。惑者,胸中有疑惑而未開明也。」老師要傳些甚麼大道,看來似乎有點沉重。傳統而言有所謂儒家的道統,蘇東坡更是稱譽韓愈能夠「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以道來救助已告沉溺的人,儒家的道何其偉大!生活在二十一世紀的老師,沒有這種可能。在一所大學裏,傳道像是發揚校訓,授業仍是學科知識的傳授,解惑是幫助學生解決形形色色的問題。

校訓是一種人有我有的東西,所有學生都知道自己學校的校訓,只是知道歸知道,是否真的貫徹執行,實在是不得而知。即以敝校為例,大學加上九所成員書院,校訓院訓一大堆,「博文約禮」、「止於至善」、「明德新民」、「誠明」、「修德講學」、「博學、進德、濟民」、「文行忠信」、「修己澤人,儲才濟世」、「博學篤行」、「知仁忠和」等絕大部分典出儒家經典,孔老夫子看了,自必以為其道不孤,得遇知音,後繼有人。儒家道理從來都是知易行難,校訓院訓朗朗上口,高聲疾呼,也不見得大道已經得傳。傳道要成功,肯定需要多方面的配合,以「博文約禮」為例,潘重規先生《論語今注》以為「博文」是「博覽載籍,嫺習典制」,「約禮」是「用禮節來約束他自己的行為」。潘先生的解說,簡單明白,「博文」成功與否,測驗考試可知一二;「約禮」二字,不單是遙不可及,是不是學校的重要目標,亦尚未可知。

「授業」是相對簡單的一環。網上教學有一個好處,按下「分享畫面」鍵,學生上課所關注的瞬間從老師遷移至PPT(簡報),何其舒壓,人生一樂!曾經問學生,喜歡面授教學,還是喜歡網課,我以為人文學科的學生都應該珍視人與人的接觸,答案肯定是面授。可是,現實殘酷的告訴我,莘莘學子比較關心的課堂筆記是否能夠悉數記下,課堂是否可以錄影以作回味,人的交流與否並無他們首要的考慮。疫情下的課堂,並不簡單,學生們可能聽了太多的「歷盡艱辛」,能上網課,汲取知識,已經成為了宅家的美事。讀書求學問,老師「授業」看似簡單,其實幸福也不必然。女兒去年讀小學四年級,原本每年要考試三次,結果全部取消,彷彿成為人生空白的一年。因此,能夠上網課的,那怕是坐這山望那山毫不專心的人,習以為常之餘又心懷感恩。其實,大學的一個科目,就算已經完成了整整的一個學期,也不過是從門縫略見堂奧,如果沒有多作引伸與思考,作用終究不太大。因此,學問知識的傳播,說實在上網課也不會有太大差異。

秋天將盡,冬天將至,在這個不一樣的冬天,韓愈大概也難以為學生「解惑」。疫情反覆,罩不離口,當中學和小學都相繼回復面授課堂以後,只有大學生仍然安坐家中,收看任課老師在屏幕裏的表演。隔著屏幕,即使傳來如何親切的問候,跡近造作,隔閡難除。在疫情之初,剛開始網課,大家都有點興奮莫名,自我感覺走上了時代科技的尖端。誠然,如果沒有網課,老師們的生計只能存疑,心懷感恩之餘,卻又思考網課真有這麼的好,真的可以是面授課堂的完美替代嗎?有時候,世事紛擾,我們都忘記了最基本、最原始的東西,沒有了這些東西,事情便會有質量上的變化。人與人的溝通,老師要幫助學生解決種種的疑惑,這是網課所不能取代的。

中大在「新常態」之下,師生都逐漸習慣了網課。(資料圖片)

難道網課時,學生就不可以打開咪高峰高聲提問?或者利用聊天室輸入問題嗎?當然可以,如果這些都是學術的問題。「傳道」、「授業」、「解惑」是一千二百二十多年前韓愈對為人師表者的責任的解說,「解惑」到了今天的網絡時代,面對著前所未有的挑戰。這些年來,因為涉足學生的輔導工作,許多時候面對著學生們形形色色的難題,而這些都不是學術的問題。老師要為學生「解惑」,恒常不易,可是在屏幕前又該當如何解惑呢?在情緒上受到困擾,如果能夠找人傾訴,說得上是鼓起勇氣,並不簡單。如果只是分享喜悅,面談與網聊也無別,但當意志消沉,情緒低落,面見的了解與安慰實在至為基本。人與人的接觸,是網課永遠所不能取代的。

在「新常態」之下,師生都逐漸習慣了網課。其實,無論甚麼事情,即使起初有萬二分的不願意,人類便是有一種將不合理的事情習以為常的能力。第一次上網課是二Ο二Ο年上半年的事情,當時學生都表示希望疫情盡快結束,可以回復面授。第二次是秋冬之際的現在,似乎同學們都有很好的適應能力,網課已經成為日常,回校的動力已不復見。這個時候,學校又傳來詢問二Ο二一年上半年授課形式的電郵,以學生為本,我自是不敢胡作非為。虛懷若谷,向這個學期的學生查詢,權作意見調查,結果超過一半表示希望繼續網課。從善如流,不論好壞,在疫症的威脅下,大家只能作出遠離面對面交流的抉擇。疫情何時結束,無人知曉,大學四年,如果只能活在網課的陰霾下,不免若有所失,空餘遺恨!

網課不止是香港的產物。因為疫情,世界各地的學校先是停課,後來改為網上教學,「停課不停學」是網絡時代的口號。科技如何進步,暫時似乎仍沒有辦法解決人類在情緒上的困擾,面對面的傾談對於有需要的學子而言,依然是無法取代的。我們時常說,身教比言教更為重要,老師的以身作則可能較諸書本裏千頭萬緒的知識更值得青年人學習。究竟如何利用網課身教呢?這可能是二十一世紀教育事業的一大難題。學校是學習與人相處的地方,小學、中學、大學都一樣水。宅家網課,看見的只有老師的芳容,以及佔著畫面主導的簡報(PPT)。如果老師和PPT有主從之別,從前是主角的老師,在網課裏肯定已經易角了。除下主角光環並不難受,可惜的是,一個不能做到「解惑」的老師,感覺上總是辜負了韓愈在一千二百多年前的囑咐。

疫情反覆,無力亦無奈。如果經典是可以經得起考驗的,那麼,「傳道」、「授業」、「解惑」或許都會隨著時代發展而有適時的變化!

潘銘基簡介: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副教授、博士生導師、劉殿爵中國古籍研究中心名譽研究員、伍宜孫書院輔導長;並任越秀外國語學院中國語言文化學院特聘教授、大禹與中國傳統文化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員,以及世界華文旅遊文學聯會理事等。學術興趣在儒家文獻、漢唐經學、歷代避諱、域外漢籍、唐宋類書等。在校任教《論語》、《孟子》、《漢書》、《禮記》等科目。著有《孔子的生活智慧》、《賈誼新書論稿》、《孟子的人生智慧》、《顏師古經史注釋論叢》、《賈誼及其新書研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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