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行(外三首)

詹  澈

紡織的絲線在樂譜的弦裏閃光

東西穿梭的梭,如夜空中快速行走的上弦月

看盡二千年絲路上來往的人影

那移動著上弦月的雲,快速成匹的絲綢

誰在夜色中,在月色裏誦念那咒語如機織的聲音

 

誰在月色裏吹起蘆管,在漢朝

夜色裏盡是望鄉的征人

已是不斷往西尋找征衣的遊客

風沙磨洗前朝的沉戟

歸馬看著殘旗回到久別的故鄉

遊客騎駱駝在沙洲敦煌行。

你是那由西往東歸來的,在張騫之後

我是正在由東往西的玄奘,剛看見了敦煌

誰又是那舌根不爛譯經解經的鳩摩羅什

駱駝鈴在沙漠的風沙中響起白馬寺的鐘聲

白骨刻制的七孔簫聲,在蜃樓裏繞梁

 

月牙泉.鳴沙山

這不是西遊的神話傳說,我就是來看見你沙悟淨

這世上的人都想煮沙成飯,以幻視幻

這裏看不見的菩薩與藥王能以沙為藥

以泉為月,以水為心,以心為光

他們是河,是水,是光,是你會出聲的毛孔

月牙泉

沙中有沙,沙粒內有孔,有風有聲

五色沙唱誦著五音,你的喜怒哀樂悔

紅黑黃綠白與宮商角徵羽,你的悲歡離合空

白天聽見仙樂如泉水蕩漾的漣漪

夜晚鬼哭狼嘷飛沙走石,沙幕如浪濤

 

卻能聽見你幽幽的哀泣,失去親人的旅人

二千年了,在鳴沙山的陰面,請節哀

我只是黏著海風,帶有農民子弟的土垢

想來此換一把五色沙,想治愈貪嗔癡的惡毒

如治愈這世界被欲望戮穿的殘破的身體

鳴沙山

至悲的眼淚滴落在人間的月牙泉

沙漠中半閉的眼與微笑的唇

這牙還能咬住多少旅人的相思

這月還能照見多少今塵來世

鳴沙山裏有多少疑問在發聲

 

莫高窟

經緯線中看見阡陌裏一方方秋紅的麥田

薄霧的樹林上蛛網閃著陽光的經緯與孔洞

夜空間隔有序的星座如稻穗下垂,指向這裏

似鐘擺的杓柄以斧斤,以星光鑿開岩壁,用月光敷牆

白天在陽光中睜開骷髏空洞的眼窟,閃現佛光

莫高窟

我看見你了莫高窟,如蜜蜂與蒼蠅的複眼逐漸放大

逐漸放大,那一幕,是悲是喜,是哀是怒

道士王圓籙,鑿開藏經洞,驚見五萬卷書畫

上報朝廷,無緣愚癡頽敗的王朝啊,視如敝屣

你十年修行也修不息一個貪,廉價私賣經卷,王圓籙

 

被盜拓切割的菩薩與飛天,也回眸不捨

經變的圖影,善辯的文殊與維摩詰

說盡天上人間諸病諸妄,從洞窟空茫的眼裏

目送傳教士們席捲經卷壁畫

千年來的一次大劫掠

 

畫壁上另一個居士,背影形似張大千

臨摹拓印,他臨摹自己往後的名利財色

終究無法捨得,後代子孫弟子應惜福

變換為商品在拍賣場上高價所得,如何回填

拓陷與剝離的壁畫,流淚的菩薩已眼臉模糊

 

看不見,那株尋找寄生的水草與樹苗

看不見蒲公英與蘆芒散飛的種籽

看見的是漫天飛舞的飛天

衣袖牽繫著細細的絲路

壁畫上的絲路樞紐,今天的敦煌

 

我聞到海風,聞到鹽

聞到滄海桑田,這裏是遠古的海底

是湖,岩壁上殘留的貝殼,像佛的眼睛

像菩薩胸前臂膀上的寶石與染料

孔雀藍與黃金堅持一千年沒有變色

 

我看見米麥、芝麻、核桃的化石,我想起農民的子弟

跪拜,也是插秧蒔草的姿勢,佛菩薩

我們也是供養人,饑餓是最平等的,在肉體裏

在戰場上,戰敗的戰馬咬著破碎的旗幟

那不是糧草,那是前朝不散的冤魂

 

白骨倒竪如十字架,月光下長成仙人掌

目送廉價購買經卷的傳道士,這路上

再回頭,王圓籙道士的墓木已拱百年

是善緣還是惡緣,東傳的佛經,帝王的政經

藉此西傳避禍,彷彿已預見一個清王朝的沒落

 

百千窟裏的第一窟,樂傳和尚的塑像還坐在那裏

一千五百年了,反彈琵琶的飛天一直飛不下來

一個笑容換一個朝代,一個姿勢換一個朝代

一件衣服一個顔色,再換一個朝代

看不見千年爭戰在洞窟上奔騰過的千軍萬馬

 

抄經的和尚,鑿壁的役人

綿綿供應顔料與糧食的商賈,均田與稅賦

被一次次的書法寫在經卷畫册裏的眾生

世界最大的歷史博物館,美術館,整座山

是世界書法的基因庫,醮著血汗,與淚

 

玉門關

羌笛何須怨楊柳

春風不渡玉門關

——唐.王之渙《出塞》

 

城門已朽化為飛滾的沙塵,落日還那麼定圓鮮紅

城堞殘缺如骷髏臉上凹凸的牙槽

白骨製的劍柄插在土裏

風聲中傳來白骨孔簫的嗚咽,一夜征人盡望鄉

二千年來多少戰死的冤魂在這關口徘徊

 

李廣利,關外有人呼喊這個名字

有人不知不覺響應,我是李廣——

兩個名字,一來一回,就是二千年

李廣飛將軍,匈奴聞名夜遁逃

李廣利西征求和,皇帝怒斥過玉門關則,斬

 

三千隻汗血寶馬隨著張騫經過玉門關

在滾滾沙塵中兩尊佛像閃閃發光

向東走過敦煌走上咸陽走進漢武帝的夢裏

佛教與佛法逐漸東傳,至達摩從海而來

一葦渡江面壁九年一花開五葉

玉門關

玉門關走過法顯玄奘鳩摩羅什與東西各族人馬

它像歷史鏡面上映現的眼睛

看見生與死在這個關口輪替

東西文化在這裏交織交融,和平共存

它開放包容並創新宗教與人文

 

它生根,深根如堅韌的駱駝草

根深十五米,吸吮地下雪水滲透的水氣

駱駝,這上天賜給人類的善良的坐騎

下跪讓你上坐,眼神疲倦睫毛防沙

駝峰可以支撑一星期不用喝水,馱運茶鹽絲綢

 

走向筆直寬廣的快速道路兩旁

寶馬車隊呼嘯而過,不看它們

這世界的速度,會比地球自轉還快嗎

駱駝的速度,在沙漠上前進,例如宇宙飛船

在空無一人的星際行走,永遠耐得住寂寞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詹澈簡介:台灣詩人曾任《草根》、《春風》詩刊同仁、《夏潮》雜誌主編、《春風》雜誌發行人、台灣藝文作家協會理事長。詩集《土地,請站起來說話》、《西瓜寮詩輯》,散文集《海哭的聲音》等。

上一篇

一九四九年末的那個夜晚

下一篇

冬天三個媽:我和老媽、 新媽

发表评论

您的电子邮件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 * 标注

提示:点击验证后方可评论!

插入图片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