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 非
那真是個電影畫面:一九四九年歲末的一個夜晚,三名年青的中國藝術家在巴黎一家咖啡館作徹夜長談,討論人生一個決定性的抉擇,那就是要留在法國還是回國——那一年的十月一日,毛澤東站在天安門城樓宣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
這三位已小有成就的藝術家是吳冠中、趙無極和熊秉明,時年吳冠中三十歲,趙無極二十八歲,熊秉明二十七歲。吳冠中和熊秉明都是考取民國政府公費的留學生,吳冠中還是全國繪畫專業第一名。趙無極的父親是銀行家,因此有足夠的資金支持兒子媳婦一起留學法國。
據說當晚三位藝術家曾經激烈辯論,他們既是志同道合的同行又是多年摯友,大家都真誠相對開誠布公,拿出自己的觀點論據來證明自己的想法。那個晚上激辯之後的結果我們都曉得了,那就是吳冠中選擇回國參加社會主義建設,而趙無極和熊秉明選擇留在法國。
人生十字路口的選擇,該往何處走,從來都是最艱難的,誰也不知道那一條路平坦廣闊,那一條蜿蜒曲折,那一條荊棘遍野,那一條萬丈深淵!但人生走到那一刻又不能不做抉擇。
三位藝術家今天都已作古了,他們一輩子為藝術奮鬥,人生都獲得非凡的成就——其中以吳冠中和趙無極的成就更加出類拔萃,應站立在二十世紀全球最傑出藝術家的前列。兩位又怎樣比?趙無極的作品更為全世界藝術界熟悉,吳冠中更為中國人熟悉,所以他們的作品最高拍賣價也有分別,趙高於吳。
天佑英才,吳冠中和趙無極都享有高壽,前者九十一歲逝世,後者九十二歲。但假如論這幾十年的艱難,不言而喻,肯定是吳冠中受的折騰多得多。吳冠中一九五一年經香港回國,不久便遇到文藝整風運動,他被批成「資產階級形式主義堡壘」,從法國學來的人物畫被批為「醜化工農兵」。說他是從資本主義國家留學歸來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滿身毒素,必須改造。他被迫畫自己不喜歡的宣傳畫、連環畫、年畫等。在這之後,政治運動在國內就沒有真正停止過,登峰造極當然是文革,文革期間一九七Ο年,吳冠中被下放到河北農村勞動整整三年。
吳冠中是到了改革開放的一九七八年才名聲大噪的——中央工藝美術學院主辦了《吳冠中作品展》,那是他從法國回國的首次個人作品展。人們突然發現,原來我們還有一位曾經留法的這麼了不起的畫家!跟隨著他的畫作一一問世,吳冠中的名聲越來越響亮,藝術界甚至普羅大眾都覺得那是個偉大的寶藏。從那以後,吳冠中的作品開始走向世界,最高榮譽是一九九二年在倫敦大英博物館舉辦個展。
話說回一九四九年那個決定性的夜晚。八十年代的某一天,陳丹青去吳冠中家拜訪,他問這位畫壇前輩,有沒有後悔歸國?陳丹青在〈記吳冠中先生〉那篇文章說他忘了他怎麼回答的——「他一愣,沉吟半晌,人中很長」——陳丹青用虛筆虛晃過去了。
可就在那篇文章中,陳丹青提到了一件事:大約七十年代末,有一天晚上吳冠中和美院的幾位年輕老師聚會,老人對回國之後的待遇發點不平的牢騷,翌日清早,老人竟去敲那幾位老師的門,「神色儼然,再四叮囑,大意是:昨夜談話沒有錄音吧?千萬不要外傳啊!」
寫於二Ο二Ο年九月十七日
舒非簡介:本名蔡嘉蘋。香港詩人、作家、資深編輯。出生於福建廈門鼓浪嶼,及後移居香港。自小熱愛閱讀和書法,成長後喜愛文學藝術和電影,也酷愛旅遊,迷戀一切美好的事物。任職出版社編輯長達三十載,策劃編輯過眾多古典或現代中國文學經典和佳構,深受影響。曾在《明報》、《明報月刊》、《東方日報》、《大公報》、《星島日報》、《香港文學》、《亞洲周刊》、《BBC中文網》等媒體撰寫專欄或稿件,擔任過多個文學獎的評審。著有詩集《蠶痴》和散文集《記憶中的風景》、《生命樂章》、《二水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