彥火
秋
我不知道其他人有否感到秋來了的跡象,我自己則是在這幾天的半夜在涼颼的風中驚覺:秋偷偷地來了,如墨七,在主人不知不覺的酣睡中而來。
秋,妙手空空地偷走了夏的餘焰和汗濕。
秋是什麼?
緣緣堂主答得好:秋是人的三十歲。
三十歲是秋天的心境。
「我只覺得一到秋,自己的心境便十分調和。非但沒有那種狂喜與焦灼,且常常被秋風秋雨秋色秋光所吸引而融化在秋中,暫時失卻了自己的所在。」
秋介於夏、冬之間,該是最平和的。
渺渺蒼煙,嫋嫋輕雲,是平和的。
火熾的熱情,驚心動魄的夏雷,一個是漸漸消褪了,一個是隱遁了。
這一人生階段,緩緩潺潺,透明亮亮的,但並不湍急。
我愛秋,正如我愛三十這個年齡,三十是實在的,沒有太多的幻想,也不會有太多的世俗。
「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屈原這一名句,領悟了秋骨,領悟了人生。已超乎世俗,超乎名利。
現實中,這種秋思秋緒是幾乎沒有的。
屈原其實在這裏是否說明了他已看透人生,所以便產生脫世絕俗的感覺?
夏目漱石對人生看得更真:
「人生二十而知有生的利益;二十五而知有明之處必有暗,至於三十的今日,更知明多之處暗亦多,歡濃之時愁亦重。」
這是夏目漱石三十的自白,也是秋的自白。如果你是三十歲,看到這裏,你也會有同感嗎?
三十是人生直線上的中點,正如秋是夏、冬的緩沖季節。向後看,艷艷的夏目已漸遠了;向前看,皚皚的隆冬不遠了。只要向前邊踏上一步,秋便成熟了,是瓜熟蒂落。
故鄉月
中秋節來了。她來了,因為電視廣告充斥了各種各樣的月餅和名牌洋酒;她來了,因為紙劄鋪添上不少紙糊的燈籠……這是城之秋。
清風白雲、雁陣橫空,飛絮的蘆芒,明亮的秋水,還有最最重要的一輪檸檬月,都通通被森森的灰色建築物摒斥在外。
每年中秋,都撩起對故鄉月濃深的眷念。
故鄉月,很豐滿,圓圓脹脹,通體透明,雖然摸不上手,卻有情懷如瀉之感。
沒有城裏人那樣貴重的月餅、漂亮的燈籠和美酒佳餚,但卻有圓圓的滿月,伴著沁人的清輝和桂花香,伴著滿腦子兒時畫夢錄。
每年中秋,我們小孩總喜歡在吃完晚飯後,跑到屋前的曬場來,枕著冰涼的青草,仰看著那皎潔得如水晶球的月亮,聽著大人講述吳剛伐桂樹、嫦娥奔月的故事。
窮山村的人沒有月餅,偶爾有一二枚糖果。天真的我們便把糖放在嘴裏。剝開來的包糖果的玻璃紙,我們用來蒙著雙眼看月亮,可以看出藍色、紅色或黃色的月亮。
故鄉月是令人懸念的。
兒時的「月光光,照地堂」,只有在故鄉才能體味。
中秋這一天,月亮特別亮,如水銀,閃爍銀粼粼的光,昂頭一望,就可以看到綽約丰姿的月姐姐,清美得如一個凌波仙子,逸雅灑脫。
一葉三角楓
在一爿的海隅,收到一片楓葉,夾在一紙信箋上,信箋寫道:「我們的學校就在嶽麓山下,愛晚亭前,現在是紅楓似火的時候,寄上一片紅葉,寄託我對您遙遠的敬意吧!」
這是一個素昧平生的朋友寄來的一片深情的楓葉。
說是朋友,又冠以「素昧平生」,不是自相矛盾嗎?
不,一點也不矛盾。
素昧平生,是表象,也是暫時的;在它的底裏卻有一脈的情意,它是流動的,牽繫著兩顆異地的心靈──這才是真澈的,也是恆久的。
事情是這樣的:在一家文藝雜誌寫了一篇關於楓葉的小文。這篇小文卻觸動一顆異地的心靈,激發起他深蘊的情意,於是他託雜誌社轉來一封熱情洋溢的信,信內夾著一葉三角楓,如一片感情的風箏,颺過海空,飄落在我的案頭。當我攥著它,如攥著一根感情的線,線的一端牽繫著一顆澄明的心。
杜牧的「霜葉紅於二月花」,是作於久遠的年代,他到愛晚亭賞楓,成為千古佳話,但在時人眼中已有點渺遙了。嶽麓山下愛晚亭這動人的名字,一直在我的腦際縈迴。
那一年,踩著杜牧的足跡去愛晚亭,滿山的楓樹在一片翠綠的氳氤之中,綠滴滴的,又如一個剛落地娃娃,鮮嫩嫩的,就是少了一份羞澀的紅霞。
那一年十一月跑到日本的日光,那有名的日光紅葉還是土黃斑斑的,我只是在華岩瀑布購了幾幀日光紅葉的明信片,滿懷惆悵地返來。
想不到幾個月之後,在我的書桌的玻璃板下,卻壓著一葉三角楓──摘自愛晚亭的紅葉。
三角楓蒸發了水分,由胭紅變赭赤,但上面分佈細緻的葉脈,仍然是玲瓏活現的。
愛楓紅,因她是經霜寒而來的,她比溫室的紅花,除了美艷之外,還孕著一股豪氣、傲氣,那是梅花的精神!
這種精神不是每一種花都有的,因而她就來得更可貴、可喜。
有人把楓紅比喻青春少女笑靨那朵羞霞,如果說得更貼當一些,該是健美可經風雨的自豪的一笑──紅紅的,可以聽到那琅琅的笑聲的。
我愛楓紅更添幾分情!
海島之月
兒時的故鄉月,是令人懷戀的。自從來到這個海島之後,城市生活的倥傯,再沒有那份閒情逸致了,即便有,還是賞不到故鄉那樣清美輝朗的月亮。
前幾年,一位畫家朋友每到中秋,總邀約我們到窩打老道山她寓所的天台去賞月,她的天台比較寬敞,加上花樹弄影,一邊把酒,一邊談天,也很愜意。
自從這位朋友舉家移居外國後,中秋節只有一徑地往維多利亞公園擠,節日的維多利亞,燈火比月光更璀璨,賞月變成了賞燈了。
隨著年紀的遞增,中秋的意念也越來越淡了。只有兩個女兒,每年都嚷著買花燈,中秋才在記憶中顯現。
前不久,來自菲律賓的一對夫婦,竟然託我為他們買月餅和花燈,不覺使我感到意外的驚訝。
這對夫婦去國外多年,仍然那麼執著拘牽於自己民族的傳統節日,使我為之汗顏。
所以特意在今年中秋,叮囑家人要好好地慶祝,因為這是自己傳統的節日!
秋雨,秋思
這幾天,是在麻麻的雨中上班、下班。
有人很怕雨,怕雨聲聒耳地嘩啦嘩啦長號,怕雨的沒完沒了的癡情,怕雨打亂一天的程式。
我對雨的眷戀多過憎厭。那一天下班,撐著傘,在朦朧的雨中,佇候在巴士站,桔候一個多鐘頭巴士,在怨懟聲中,我很安閒,因為除了我,還有雨,親昵地細訴一個無標題的故事。
雨中的長街,在暮昏中灌得烏亮,在慘淡的街燈中,斜織著夜歸人的夢。
有時我覺得這個島城太污穢了,人氣、廢氣、煙塵,恆年地覆罩著,是應該上下地好好地沖刷一下。
夜也太黑了,也應該滌洗一下。
張抗抗說:「黑暗把一切都遮蓋了,所以你會覺得它美。天亮以後你才會發現它的缺陷……月亮和星光太微弱了,假如我們有一雙能穿透黑夜的眼睛那該有多好。」
黑暗是虛偽的,躡著腳而來,所以它怕光;只有雨什麼也不怕,她來的時候,伴著細碎腳步聲,來得爽快,來得瀟灑,她是清澈的。
我特別愛秋雨。
秋雨像家鄉弦管,很清脆,也如北方的駝鈴,自遠而近。
秋雨中,我很喜歡起個大清早,跑到植物公園去看花、看樹。
雨下的花,分外明艷,細緻的瓣朵滴溜溜冒著水氣。
雨下的樹,青翠得如同綠緞子。
走上花徑,偶爾飄來米仔蘭的幽香,幽香在水氣中,格外地吸引著行人。
籬笆上的爬藤,也閃漾著翡翠的光。
當今夜在秋雨中,我不禁想起李商隱的〈夜雨寄北〉:
君問歸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
卻話巴山夜雨時。
當夜來的秋雨漲滿池塘,遠方的遊子在想望著什麼時候能與家鄉的好友剪燭西窗,促膝長談?
秋雨馱負著多沉重的遊子情?!
每當我想起這首詩,就有一種衝動,希冀跑到深山的小村落,去與童年的友好共話桑麻!
秋雨,載著多少秋思,載著多少情!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彥火簡介:原名潘耀明,筆名彥火、艾火等。福建省南安縣人。先後任職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董事兼副總編輯、香港中華版權代理公司董事經理、南粵出版社總編輯、明河社出版有限公司董事總經理兼總編輯、明報出版社/明窗出版社/明文出版社總編輯兼總經理、文學雜誌《香港作家》社長。現職《明報月刊》總編輯兼總經理,文學雜誌《香港作家》網路版社長、《文綜》社長兼總編輯。
現為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工作委員會榮譽委員、國務院僑務辦公室專家諮詢委員會委員、香港作家聯會會長、世界華文旅遊文學聯會會長、香港世界華文文藝研究學會會長、世界華文文學聯會執行會長、美國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成員、馬來西亞「花蹤世界文學獎」評審委員會顧問、中華海外聯誼會榮譽理事、香港新聞工作者聯會常務理事、香港期刊傳媒公會創會副主席、中華佛教學院理事、中國茶文化國際交流協會副秘書長。
已出版評論、散文二十五種,分別在內地、港台及海外出版。近著有《山水挹趣》(香港中華書局,2018年)、《大家風貌:細說當代文壇往事》(人民日報出版社,2015年)、《字遊:大家訪談錄》(人民日報出版社,2014年)等等,其中《當代中國作家風貌》被韓國聖心大學翻譯成韓文,並成為大學參考書。部分作品被收入香港中、小學教科書內。
1994年,憑《竹風.竹笑與血性》文章獲北京中央人民廣播電台舉辦之第九屆《海峽情》文學獎,首屆《四海華文筆匯》授予散文和特別獎。2009年,獲日本聖教新聞社頒發「聖教文化獎」。2009年9月,獲香港國際創價學會頒發「香港SGI」獎狀。鑒於潘先生在企業創新領域和對亞洲社會、文化及經濟方面的傑出貢獻與成就,2019年9月8日獲得亞洲知識管理學院頒授2019年度「亞洲華人領袖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