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紹振
百年來,古典詩歌與新詩分道揚鑣,為新者,藐視古詩,然不能為古詩;為古詩者蔑視新詩,無能為新詩。二軍壁壘森嚴,百年不改。此與西方有所不同,十四行詩,為歐美古典格律詩,起源於十三世紀之意大利,傳至法國、英國、美國、德國,然並未為為現代詩者所摒棄,近代波特萊爾(一六二一—一九六七)曾作多種變體之十四行詩,德國大詩人里爾克在一九二二年還完成了經典性的十四行詩〈致奧爾弗斯的十四行詩〉(Sonette an Orpheus)。 跨界為詩者司空見慣。而吾國新舊體詩,則有水火不相容之勢。
百年來,堅守舊詩者甚夥,究其品質則去古詩遠甚。政治人物中,汪兆銘氏之絕句、律詩為上乘,詞則潤之先生獨領風騷。至於學者之古體詩,雖錢鍾書、陳寅恪,亦在晚清同光體之下,郭沫若、臧克家等新詩耆宿,耄耋之年所為古詩,只循規格法度,填字湊句成篇。
改革開放四十年來,為古詩者,群體日盛,多為學者,《中華詩詞》發行量,逼近《詩刊》。二者隔岸相望,各擅所長,互卑其短。新詩人雖逾花甲,亦不能為古詩。為古詩者,即青春煥發,亦不屑為新詩。
吾友秦嶺雪先生,閩南才子也,香港新詩人也,清新俊逸之多情種子也。少年即以生命許詩,筆陣橫陳新舊,融水火為一爐。讀其新詩,吾曾致信曰:「讀〈明月無聲〉、〈無題〉等作品中,古典意象和現代語文不羈之穿插,君之靈氣與執着躍然紙上。將西方詩歌技巧融入古典情志,得心應手。將古詩,特別是宋詞情調,注入愛情,濃郁的古典氛圍與現代城市文化水乳交融。」作為新詩人,亦為古詩,已稱奇崛者。更為奇崛者,為其古詩〈蓓蕾引〉長達一千五百言。
自唐以降,絕句、律詩乃至排律,文士才人大體皆能之。唯古風歌、行、引之體,敢為者幾稀,李白、岑參之作罕見,〈長恨歌〉、〈琵琶行〉,膾炙人口,竟成絕唱。即吳梅村〈圓圓曲〉之屬,已屬鳳毛麟角,宋元以下,唐人風力盡矣。
新詩百年以來,舊體詩作汗牛充棟,敢長篇歌行幾近絕跡。究其原因,古體之歌、行、引,無律絕平仄之拘束,章無定句,句無定言,無真性情則難於以格律法度掩蓋其虛浮,即有真性情,如無宏富之積累,亦難免空泛。而為律詩、絕句則因格律現成,易於為詩而造情,故五四時期,劉半農批評舊詩成為「假之世界」。故長篇巨制,雖魯迅、周作人、郁達夫、趙樸初、聶紺弩,亦不敢為。
觀夫〈蓓蕾引〉之本事,乃其友傅君之愛情悲劇,自青春至終老之血淚,其事變之多端,際遇之曲折,情意之起伏,絕非絕句、律詩乃至詞之長調可能承載。蓋律絕二體之句法以一句足意為主,其間非連續性跳躍甚大。如「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雲」、「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之句,皆不便於敘事,而風體之句法章法則以連續性,以非跳躍性為主。如杜甫〈丹青引〉:「將軍魏武之子孫,於今為庶為清門。英雄割據雖已矣,文采風流今尚存。」雖為「引」體,然曲折之情節,起落之過程,與詩之抒情有矛盾。
嶺雪生性浪漫,雖半敘半詠亦不取,純以濃墨抒情為骨肉,敘事只為隱性筋絡而已。乃置本事略敘於小序,曲折情節插入於抒情。開篇以略帶排比之句讚蓓蕾女之美,然後輕輕煞住「天生麗質流光艷」、「獨對傅君開青眼」,進入正題。
以下數十句渲染愛情從溝通到契合,從相悅到相知,到相許以命。其情之極端,超越時間空想之想像,其文之華彩,雲蒸霞蔚,萬途競萌。如詩中所言,盡「驚采絕豔」之能事。可為多情人句摘者良多。賈寶玉言:「長歌也須得要些詞藻綴點綴,不然便覺蕭索。」(《紅樓夢》七十八回),嶺雪之歌,豈但不蕭索,相反,佳詞絢爛,目不暇接。此皆得力於古詩之底蘊豐厚:有唐詩之春蠶燭炬,宋詞之尋尋覓覓,有騷體之形可滅兮神可離,有西王母青鳥之神話,聊齋之狐仙。雖為古風,時亦有近體詩之寬對(仗),如「康樂園裏芭蕉綠,珠海流水日月長」。
全詩以激情為主,喜則如癡如狂,痛則摧心裂肺,愁則孤寂不眠,離則無邊暮色。古風之直接抒情為主調,間亦有溫情,以情景交融間之句:「寂寂江畔晚風涼,小巷深處龍眼香。」其想像極盡視通萬里,思接天地。其語雜古語與當代閩南語。其句若排比如瀉中不暇稍息,其章奔騰飛瀑中則有素湍綠潭映襯。
此等傑作,出自二十餘青年之手,已可驚人,而作於六十年代文革烽火連天之際,則彌足珍視也。
綜上觀之,以怪才、異才之譽贈之,不為過也。
班門弄斧,一得之見,聊供一哂。
孫紹振敬識於榕城康山里
二○一八年十一月十三日星期二
附錄:文友贈詩
眾木成林:拜讀秦嶺雪先生垂賜之長歌行〈蓓蕾引〉,餘感悠悠,綴句誌之。
五十三年前舊章,一朵蓓蕾長妍然。
歲月如塵無須拭,明珠到底炫人眼。
從來風火不持久,風華無減於當年。
自古風流終消去,風情卻存人世間。
庚子仲夏避疫日,暖流有幸湧心尖。
相識機會擦肩際,熱心牽引有高賢。
由此初近大雅室,意隨緣動認君顏。
台閣高峻心生畏,卻蒙俯垂賜鴻篇。
入夜人靜潛心讀,跌宕畫面現眼前。
傅林佳話柔若絲,絲絲縷縷無盡時。
驪歌本屬迴蕩曲,一詠三歎意遲遲。
可憐天不予人便,蓓蕾難植傅毅枝。
廣南千里路迢迢,心猿意馬枉賓士。
勞燕雙飛已不堪,更堪流言蜚語滋?
風急宵寒人病瘦,誰窺倉皇夢裏私?
蕭瑟心境哀益切,見葉飄墜難自持。
人同此心心同理,秦爺譜就動人詩。
愴然掩卷長太息,餘韻悠悠人久癡。
閱後回追思茫茫,心儀高雅意更長。
重看昔時非凡作,至今猶然再煥光。
廿六青俊試椽筆,期頤健翁氣態揚,
溫陵春深蕤葳盛,香江文脈賴之昌。
石橋品彚無俗韻,筆墨紙硯築名坊。
坊內彩卉擷不盡,萬里晴空任飛翔。
深宵鼓瑟入佳境,不覺神醉即吾鄉。
泰山凌頂不高傲,重淵靜水恒溫涼。
吾應深慶附驥尾,山河遼闊可徜徉。
二○二○年八月三日凌晨,眾木成林寫於天水圍
眾木成林簡介:原名林祥麟,福建泉州人,已退休,現定居香港。著有散文集《雪泥鴻爪》,古詩詞上千首。
文友回應:
聞見(儒商)
眾木印象佳偶天成,一古一今,唱吟交流,琴瑟和鳴。希望他們在文壇上雙飛比翼,各領風騷,再傳佳話。
秦嶺雪(中國書協香港分會主席,詩人,文藝評論家)
眾木成林才力宏富,修养深湛!印象擅新詩,眾木弹古調,琴瑟和諧,有易安明誠之樂。
施育煌:讀秦嶺雪長歌行〈蓓蕾引〉感賦
少年傑作,錦繡篇長;十載三版,傳誦四方;蓓蕾一曲,意切情傷;飛文染翰,麗藻縹緗。湊成一律,實表徬徨。
詩才年少出吾鄉
蓓蕾篇章憶傅郎
紅豆相思零落淚
綠窗獨對別離觴
長歌楚楚凝眞意
此恨綿綿訴斷腸
彩筆蠻箋難寫盡
惟留一曲奠馨香
恭請秦爺指正
二○二○年八月十六日
蘇文華:詠〈蓓蕾引〉
武衛文攻事已非,
引歌蓓蕾獨崔巍。
儷詞佳句羞騷客,
春雨秋燈醉幕幃(註)。
閩北廣南天遠隔,
郎情妾意夢遙歸。
斷腸最是傷心處,
輕撫青絲燕分飛。
註:文革期間民間廣泛偷偷傳閱
二○二○年八月二十二日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孫紹振簡介:1936年生,1960年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系,先後在北京大學中文系、華僑大學中文系任教,1973年奉調至福建師範大學。現為福建師大中文系教授、福建省作家協會副主席、福建省寫作學會會長、中國文藝理論學會副會長、中外文論學會常務理事、福建省北京大學校友會副會長。
孫氏曾致力於詩歌創作,曾有詩集出版,八十年初捲入朦朧詩大辯論,其《新的美學原則在崛起》,從1981年在《詩刊》刊出以後,引起廣泛的批判,1983年又與謝冕之《在新的崛起面前》、徐敬亞之《崛起的詩群》遭到批判。但是日後的實踐證明:孫氏的這一論文已成為當代新詩發展史的重要文獻。到九十年代中期,已經為一系列當代文學史所肯定,其手稿為中國現代文學館收藏。自1981年以後,孫氏集中力量從事文藝理論之研究。有專著《文學創作論》、《論變異》、《美的結構》、《當代文學的藝術探險》、《審美價值結構和情感邏輯》、《怎樣寫小說》、《孫紹振如是說》、《你會幽默嗎?》、《挑剔文壇》、《直諫中學語文教學》等等。孫氏的所有學術以其獨創之真善美三維錯位、及形象之三維結構之理論為基礎,自成系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