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九月半

房雪霏

進入九月中旬,終於不再熱得周身不適,不用空調也不至於有不自在的體感煎熬。

長達兩個來月的熱季,生活內容紛雜稠密,頭腦和內心卻空然。這種空然是指當下這個時刻,欲回想一下做做記錄或總結,卻沒有多少清晰情結浮現出來,多半是繁忙和奔波於個人親友及同學間的探望、相會和應答中。

那年暑期回國期間,有親戚家人大小型相聚,也有畢業三十年第一次參加的返校聚會。再就是幾處朋友學友的餐桌敘舊。情誼真切,甚是歡喜,也照實忙碌。

回日本近半個月,一味虛空。並非不振作,也不是失重感。近似無壓力狀態的漂浮,自由,卻不覺自在,渙散鬆弛。前兩天去了一次泳,好像沒用心也沒用氣,甚至不記得身體感覺。只是一種被水浸泡托浮了一陣的恍惚。

作者與同學畢業三十年紀念出版的紀念集《永遠的七九三》。

那年初開始使用微信,用它與家人親友聯繫實在方便。我的群組好友構成很單純,家人圈之外,還有幾個老同學和幾個到日本後結識的同胞。自從使用它以來,最不能忘記的一條信息,是同學聚會幾天後發布在班級群裏幾十字的一段話,內容如下:「悉:趙寶玲同學今天下午十五時五十八分離開我們。昨天,在場部分同學到醫院看望了她,她不斷凝視我們每一個人,我們意識到她在和我們告別。願她一路走好!」

那天是八月十七日。兩周前聚會時沒有聽說寶玲處於重症晚期,據說她本人不知道自己詳細病情,家屬不希望太多同學探望,以免加深她對自己病況的疑慮。所以,我沒能見到臨走前的她。從病症發作到離開,她在病魔的糾纏中渡過了最後的一百天。獲悉她離開的當天夜裏,難以入睡。眼前浮現著學生時期的寶玲,一邊任由淚水流淌,一邊記錄和寶玲有關的話。第三天早上五點起床,同班同學開車來接,一起趕往火葬場。路上車多,那裏車更多。通往殯儀館大廳的台階上,聚集著大群前來給寶玲送行的人。她供職於省電台,任台長助理和新聞綜合廣播總監。

人群中,有一個群是我們同學。其中有一個在火車上站了一夜從大連趕來的女生,看見她我們相擁著流淚,沒有隻字話語。

每人手持一支黃菊,走進大廳,氛圍靜穆。進大廳看見高處趙寶玲三個大黑字時,淚水瞬間湧流出來,一時間嗚咽哀泣得彎曲了身體,兩邊同學挽住我的肩臂。三星期前,為參加返校聚會,我找出一九八三年畢業時的油印版年級通訊錄,輸進電腦並把打印件帶了回去,聚會當晚由各班班長點名,到場者高聲應「到!」,情景若回到當年教室。每個同學的名字都是年輕的記憶符號,我們趙寶玲的名字,怎麼會成為大家來告別的遺體主人…… 

每人手持一支黃菊,走進大廳,氛圍靜穆。

我寫了〈追悼寶玲〉發在班級群裏,內容如下:

四三八。同寶玲共住了四年的宿舍房間號。同班,同室,還半個同名,我在家裏的用名叫小玲。成為同學不久,和寶玲單獨對話的時候比較多。她顯得瘦弱單薄,但是性格沉穩,思想成熟。樸素、認真、言行得體。

記得入學不久後的一天,她接到一封家信便在宿舍裏大哭起來。哭聲悲戚,淚珠一串串地淌。大家有點害怕,不知如何安慰。原來,寶玲自小失去母親,好像是母親生下她就離開了,她由姥姥撫養長大。那天收到的信,內容是姥姥病危。好像是在班幹部和系裏相關老師的幫助下送她趕回老家。幾天後,姥姥康復,她返回學校。

那時候,我和寶玲都記日記。我也是自小由姥姥撫養長大,因著這個相同的成長背景,跟她的單獨對話就有了比較自然的親近和信任。還曾經互相交換日記看,裏面記錄的是彼此心目中對對方優長的讚嘆和對同窗友誼的珍惜。

寶玲的表情多半是嚴肅端莊的。薄薄的眼皮,現著靈秀。有些場合下,她笑起來很有女孩兒特有的分寸感,有羞澀,有嗔怪。她沒有兄弟姐妹,但是她的沉穩平和很像一個姐姐。宿舍裏偶爾開玩笑時,她會笑得特別開心,笑聲成串地發出來,快樂而天真。

九十年代初回國時見過一次面,問起姥姥,她說後來接到長春和她一家三口生活在一起。聞之欣慰。有福氣的姥姥,出息的寶玲。

離散三十年,二○一三年八月初的兩三天,班級同學重聚校園。人人笑臉,說不完的青春故事,陶醉在故地遇故知的狂歡中。曾問及為何不見寶玲,有同學說在上海看病,便沒再追問詳細。因為沒把她的病看得嚴重到會危及生命。因為,我以為我們都還年輕。

想你,惜你。

淚水,本該是我們再次相見相擁時的歡聲喜語。

寶玲啊,走得太早了,你!

走好……

(二○一三年八月十七日 悉寶玲離開當夜記於長春)

回到日本之後,為和廣大同學接軌,開始學習QQ工具,開通專為同學聯誼用的QQ空間。到今天為止,決定不再頻繁參與QQ。在同學QQ群也表示了這層意思:

聚會圖片都傳到QQ班級了,我自己的空間也選出一些傳了上去,僅限好友瀏覽,想看的同學請加好友。雖然有的照片沒什麼欣賞價值,拍得比較任意,但是作為時光情景記錄,回頭看時或許會有幾分引發微笑的臨場感。

為策劃和籌備這次聚會,很多同學付出大量時間、精力、乃至經費,對此心懷感謝。有了這些周到的準備,遠道而來的外地同學到了長春才有回家的感覺。有飯吃、有地兒住、有熟悉的老同學接應、送歸。所謂投奔有方向,人歸有所屬。回來以後,努力好多天終於學會了使用QQ。到今天把聚會照片傳到年級群和班級群為止,我的活躍能量亦將殆盡。作為遠離母校基地的域外一員,能做的就這點事。

班級通訊錄亦即將編輯完畢,感謝提供通訊信息的每一位同學。祝福每一位同學!

但是,不管用不用,QQ還是一天幾次送來各類信息,這不,現在就收到一條,複製在這裏:

「電視和電腦的區別」

一開電腦,就覺得社會黑暗,官員腐敗,惡勢力橫行……一開電視,就覺得社會和諧,人民幸福,載歌載舞,天下太平,國泰民安,一百年都不會出事。電腦是生活照,電視是婚紗照。(二○一三年九月十二日) 

(本文圖片由作者提供)

房雪霏簡介:東北師範大學本科畢業、奈良女子大學大學院比較文化研究科博士後期課程修滿學分。主要論文有《周作人與與謝野晶子》(奈良女子大學《人間文化研究科年報》第十一號,一九九六年)、《中、日文中「祇園」「祇」字的誤用與誤讀》(《外國語紀要》Kansei Gakuin University humanities review,二○○九年)等。主要翻譯著作有椎名麟三小說《溫度計》(《世界文學》,二○○五年)、大前研一《差異化經營》(中信出版社 ,二○○六年)。合著有芳賀矢一《國民性十論》(李冬木、房雪霏譯註,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二○一八年)。日文著作有《中國留學.教育用語の手引き》(關西學院大學出版會 二○一○年)。中文著作有隨筆集《日常日本》(北京三聯出版社,二○一七年);散文《告別二○一六》獲日本首屆華文文學獎。日本華文文學筆會理事。日本華文女作家協會理事。現任京都產業大學兼課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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