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的大情懷——論犁青(深度評論)

謝冕

詩人犁青,人緣很好,在國內外有很多朋友。他總是微笑著面對生活中的人和事。他的善意與好心在朋友中享有盛譽。犁青的微笑不論是在國內還是國外,都是非常有名的。知道犁青身世的人都很清楚,他有非常悲苦的童年。早年父母出洋謀生,幼年的犁青與失明的祖母相依為命。「他的祖母將他契予一位心地善良的丐婦。這位丐婦風雨裏到處行乞;將討到的幾勺殘羹剩菜,帶回來哺養他,有次也將乞討得來和揀來幾段彩綢,編成一條色彩繽紛的彩帶,綴嵌上一塊孔元銅寶,作為他的桂冠項鏈,冀企為這位苦孩子避邪和添福。他是在一片鄉農丐婦的祝福聲中長大的,他在小學五年級時就兼任《安溪民報》校對,還兼任學校的圖書館管理員,開始半工半讀的生活。 

他青少年時代的生活也很坎坷。上個世紀六十年代他所旅居的印尼政府實行排華政策,犁青的生活也受到極大的震盪。他被迫四處謀生。自述:「我轉變為工作狂人。我養殖魚蝦,種植西瓜,我開採白瓷礦土,在小港船塢修整漁船;我在郊區辦化學纖維、織布、印花、繡花、製衣等工業;我辦塑膠工業、冰凍工廠、木、藤業;我繪圖建屋,此外還經營房地產——在這段風風浪浪中,無論是世界經濟危機、美國經濟衰退,或是祖國的經濟改革,僑居國政情、經濟情況變化,還有香港的九七問題波盪——只要它們一打噴嚏,我就傷風發熱。」 
犁青把這一段歲月稱之為「無詩的時日」。他為了求生雖涉足多種行業,但詩人的本質使他在這些方面並沒有做出太出色的成就。《犁青先生年譜》稱他「對經商與貿易沒有天才,常受欺騙,屢戰屢敗。」但他畢竟還是掙扎著做了下來,而且也取得了一定的成功。在犁青的這一代人中,時局的險惡,生活的動盪,乃是一種世紀病,幾乎沒有一人能夠倖免。但在犁青這裏,他的歷險和突圍,有著超常的嚴重。要說身世的坎坷,歲華的飄零,他本身就是一口豐富的、取之不盡的寫作源泉的深井。他盡可以用同樣超長的篇幅,來咀嚼屬於他自身的深沉而真實的苦難,但從犁青的全部詩歌創作來看,他一開始就沒有把筆尖完全指向自身,他的目光始終向著充滿艱辛困苦的外面的世界。

從很小的時候起,他就對那片他所深愛的鄉土傾注了深深的眷念和懷想。他寫磨豆腐的人,「用血液,使石磨沉重地旋轉」(《夜行者》,一九四四);他寫《孤獨》(一九四四),也不是為自己的命運悲嘆,而是渴望以自己年輕旺盛的血氣,去「溫暖垂死者冰冷的身軀」。這顆聰慧的幼小的心靈,一開始就把同情給予了那些掙扎在底層的勞苦者。他寫《船內》(一九四五),自由、春天、歌聲、陽光,都不屬於那些出賣勞力的船夫。他們所生活的船艙內的世界是狹窄、陰霉、充滿了腐臭的世界。應當說,犁青早期的這些詩是稚嫩而不成熟的,但在那些單純的意象背後卻展示著一種早熟的、與他的實際年齡並不相稱的悲憫心懷。

犁青的全部詩歌創作一開始就沒有把筆尖完全指向自身,他的目光始終向著充滿艱辛困苦的外面的世界。(資料圖片)

早在一九四六年,這個少年就寫了一首題目很長的詩:〈來!我問你,你把勝利帶到什麼地方了?〉這首由短句構成的長詩,可以明顯地看到田間早期風格的影響,短促的詩行傳達著激越的情緒,是田間式的充滿了激情的戰鬥鼓點。在這裏,和他早期的詩歌一樣,他依然沒有把他的憤怒囿於一己的身世。他的質問依然是一個寬廣而宏大的主題。犁青寫此詩時,距離二戰勝利恰好是一周年。漫長的抗戰結束了,中國人期望著有一個新的開始。可是,這種用人民血淚換來的勝利頃刻間卻改變了顔色。這首詩就是詩人代表人民對他所認為的「魔王」、「混蛋」、「寄生蟲」、「吸血鬼」的無情的、嚴厲的拷問:

    勝利的花朵
    被你們
    揉毀
    踩碎
    
    你們的大手
    偷天換日
    和平 民主 團結
    可以用
    劫收
    屠殺
    爭地
    代替
    
    我們看到
    你戴著
    假面具
    你一臉凶饑橫肉
    一對殺人的
    毒眼
    在閃著光——

這首由激越的節奏組成的詩,傳達出少年犁青不畏強權的凜然之氣,他用有力而質樸的語言,利劍般地直刺竊取勝利果實的背叛者。時光流逝,往事依稀,二戰的煙雲已無跡可尋,但這些詩句所傳達的正義與良知,至今依然深深地感動著我們。儘管我們承認文學藝術的職能是多元的,文學可以盡情地、無拘束地表達僅僅屬於個人的情感和情緒,但一個無可辯駁的事實是:自古而今,所有第一流的詩人,所有第一等價值的詩歌,無不是那些為國家興亡、百姓憂樂而激烈跳動的心靈所創造的。

紀伯倫在他的散文詩〈無名的憂戚〉中有一段話與我們此刻討論的話題很吻合:「朋友們,你們稱青少年時代為黃金時代。在那些年月裏,你們對生活的艱辛與磨難不屑一顧。你們像小鳥一樣展開雙翅,擺脫憂愁與煩惱的羈絆——但我的青少年時期,卻只能被我稱作無名的痛苦時代(論文作者插話:這與犁青說的「無詩的時日」多麼相像!)。那時侯,無名的痛苦盤踞在我的心頭,像風暴在胸中翻滾,它隨著我心臟的搏動而日益增長,卻苦於無法找到宣泄傾吐的機緣。」法里德-薩瑪赫在評論紀伯倫的作品時說:「他從心底深處感受到黎巴嫩的苦難。黎巴嫩,則以自己的山巒、河谷、平原、海洋啓迪了我們天才作家的靈感,使他寫出了自己的思想,點燃了他眼中的光焰,使他從靈感中汲取筆端的五彩霞光,描繪出對祖國愛的夢想。」 

把同情和悲憫的觸角伸向眾生的苦難

犁青的這些詩作體現了作為詩人的一種非常可貴的品質——儘管他的家庭和個人都曾蒙受苦難,但他把這種經歷化作了他的詩性的根基。那些原先屬於個人的苦難經驗,變成了一個吸盤,使他有可能和外部世界的全部複雜狀態進行融合,由己及人,由此及彼地了解世界以及世界上的同樣蒙受苦難的靈魂。這種不停留於個人的、對於個人經驗的推衍,使他能夠經由個人進入更為廣闊時空的大關懷。犁青的這種創作境界不僅體現他作為詩人的品質,而且也為我們評估詩歌價值提供了一個標準。這正如馬克思說過的:「一個人如果認為一味地考慮自己,比用自己的力量來建設世界、作世界的創造者還更快樂些,——那他就應該受到精神上的詛咒,——永遠失去精神上的享受,而且他勢必為了安慰自己而考慮自己個人的快樂,夜裏做夢都要想到自己。」 

孫紹振在談到犁青早期的創作時,也注意到了他早年詩中所受到的田間的影響,以及這種超越了個人苦難而觸及社會痼疾的特點。孫紹振將犁青和田間二者的詩作了對比:「他不像田間那樣的以強烈激情取勝,他在本性上是一個溫和的人。但是在表達對社會不平的憤怒時,也時有少年的血氣……這是少年犁青性格的另一面,這麼凌厲,這麼鋒芒畢露,又這麼義無反顧,和犁青至今仍然不改本色的犁青式的敦厚的微笑形成有趣的反差,使得犁青式的單純不至於顯得單薄。」 

孫紹振在這裏所作的評價,大體是以犁青的〈來,我問你,你把勝利帶到什麼地方去?〉為基礎所作出的判斷。這樣的詩在犁青早期的創作中並不少見,如在題為〈餐〉的詩中,他說,我吃著白飯、玉蜀黍,是「吃下了一粒粒的淚珠」,「我看到了一幕幕仇恨的影子」。再如〈等待〉,我點燃油燈,把門關緊——

    來吧,敲門吧
    把我綁架
    把我槍殺
    
    我在門上放著把刀
    牆上掛一把箭
    
    我的枕下有一把槍
    它默默假寐
    等待你——

犁青在這些詩中所做的,鮮明地表現了作為詩人的最為可貴的品質。即他把同胞的苦樂當成了自己的苦樂,他能夠從自己出發,感同身受地體驗並表達他所鍾情的大眾的悲哀和憤怒。雪萊說過:「道德中最大的秘密是愛,亦即是暫時捨棄我們自己的本性,而把別人的思想、行為、或人格的美視若自己的美。要做一個至善的人,必須有深刻的想像力;他必須設身於旁人和眾人的地位上,必須把同胞的苦樂當成自己的苦樂。」 

和所有詩人一樣,犁青的歌唱始於一顆純淨的詩心。現在看到的他最早的一首詩是〈春風〉:「春風踩著土風舞來了,春風唱著季節的歌曲/在田野上,牛拉著犁,泥土綻放花朵/春風笑綠田野,把花香送上晴空,向著遙遠的群山」。這樣的詩,澄澈透明而單純。生命剛剛展開,來不及體味人生的艱辛和苦難。但詩顯然不會停留在這樣純美的境界中——儘管詩人可以純美,但生活不會。很快,無情的生活就把詩人推到了底層的血腥與泥淖之中。

這就是我們在前面所讀到的犁青早年的那些詩作,那種「忘記自我」而把同情和悲憫的觸角伸向眾生苦難的品質。這些品質說明了犁青作為一個愛國者的優秀品格。正是由於早年這種創作的奠基,方始有了後來非常著名的「犁青山水」。犁青是中國農村的兒子,他的本性親近自然,他對土地的熱愛是與生俱來的。儘管童年有過苦澀的記憶,儘管有相當長的時間,他曾在異鄉的土地上奔波,但他的一顆心,始終都向著他的祖邦。他有遊子浪跡天涯踏浪歸來的喜悅,他的一顆心總在「家鄉的山水間飛翔」。他是中國的兒子,他的心擁抱著一個完整的中國。他從香港的浪波上遠眺大陸,他踏上落馬洲遙望深圳河,他登上扯旗山尋找台灣的東岸和西岸。他決心要買一張機票,買一張車票,要去阿里山,要去萬里長城,這都是屬於他的——完整的中國。

犁青有遊子浪跡天涯踏浪歸來的喜悅,他的一顆心總在「家鄉的山水間飛翔」。(資料圖片)

犁青這麼想著,犁青也這麼行動著。自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他回香港定居以來,他的足跡踏遍了中國的大陸和台灣。他一路走著,一路唱著故國山川的讚美詩。犁青自述:「一九八六至一九八七年,我兵分兩路,其一我寫了《台灣詩情》(詩集)。我寫了台灣從東海岸到西海岸,從北方到南方,從城市到鄉村,從陸地到海洋。其二,我寫了《犁青山水》(詩集),我寫了《北疆屐痕》、《北京的愛情》、《窈窕桂林》、《邊城的美感》、《白藤湖速寫》、《嶺南詩箋》、《初訪黃山》、《上海行》、《情留西湖》、《回鄉詩草》及《西安一片雲》等組詩。中國,我的完整的中國。它包括了大陸、香港、澳門和台灣。中國,我《情深處處》,我寫遍全中國——《千里風流一路情》」。 

他的這種創作特點被敏銳的批評家準確地把握住了:「犁青的許多詩,都是一幅一幅的畫,色彩明麗,線條舒展,色調柔美,深深地感到詩人是溢滿一臉的笑,站在他的畫布前。」 犁青正是用他蘸滿熱血的心靈擁抱著他所日思夜想的中國。「他的詩和他的人一樣,質樸、堅實、深摯。他總是充滿情感地吐露他所看到的一切和經歷的一切,他對美好、善良、窮苦的同情心和他對醜惡、奸詐、殘暴的仇恨力在他的詩的大河裏翻滾著兩股犬牙交錯卻又渾然一體的波浪。」 

溝通兩岸三地的詩歌使者

偉大的八十年代犁青迎接了他詩歌藝術的另一個收穫期。他一邊行走在祖國遼闊的國土上,一邊辛勤地寫作他所深愛的大地的讚歌。香山的紅葉是那樣的美麗,「白雲圍繞著青黛的葉片,葉片鑲著橙黃的花邊」;他夜訪艾青胡同裏的火把,看到「千刀怒砍的牢站著的危礁」,也看到「棄埋荒土的發光的魚化石頭」;那悠悠閑閑的桂林的雲,在灕江的清水中蹣跚(〈桂花樹〉)。這一個時期,犁青漫遊祖國的廣袤土地,他不僅「醉在桂林」,而且也醉在中華山川。

他自喻是一隻「採蜜的蜂」,他行走在如花的國土上。一些在大陸生活久了的人所司空見慣的景象,在倦旅歸來的詩人那裏,卻都是一份令人驚嘆的新鮮。如羅湖口岸、蛇口工業區、深南大道、黃山的奇松怪石……,他都要為之發出年輕人那樣的激情的歡呼。但歡呼過後,他又會回到深思。以〈黃山挑夫〉為例:「千米道上,千米直落,一步一把汗,一步一滴血。」由這挑夫,他想起自己的身世,「我的父親,我情如手足的兄弟」,他們日夜拉纖,年年拉纖,「你們馱著一座座雄偉、峻峭的高山」。在〈雲山一老人〉中,他寫一種幻覺,你看到「他」摘下一朵山杜鵑,想插在一個姑娘的胸前,那姑娘卻忽地不見了——她已安息在迢遠的海島膠園!他這才回過神來:「時光倒流了七十年」。

詩人犁青在陶醉於山水之間時,並沒有忘了自己曾經經歷過的人世滄桑。他的詩寫得輕快,但卻有一種記憶的重壓。在享受歡樂之際卻沒有失重。歌德說:「詩人應該抓住特殊,如果其中有些健康的因素,他就會從這特殊中表現出一般」 。赫特克利特在他的「著作殘篇」中也說過:「自然不是借助相同的東西,而是借助對立的東西形成最初的和諧」,又說:「結合既是完整的,又是不完整的,既是協調的,又是不協調的,既是和諧的,又是不和諧的,從一切產生一,從一產生一切」。犁青的詩,很好地實踐了並印證了這些大師的論斷。

和中國大陸的所有詩人一樣,犁青也經歷過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以後中國詩的「死亡」時期。「我的歌聲喑啞了近二十年」。他也和中國大陸的所有詩人一樣,他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迎著新時代的晨曦,開始充滿激情的歌唱。犁青有一首小詩非常精彩地傳達了那個時代的聲音——「我聽到你踩著雪橇前來(聲音很微很微),我看到嗆著硝煙前來(煙味很淡很淡)」。緊接著就是這樣兩句——

    我等你來,你來青春就來!
    我接你來,你來愛情就來!    

這首詩的副題是:「寫在梅花絹畫上」。又是梅花,又是絹畫,這當然不僅僅屬於個人,本身就有一種象徵性。這裏的「愛情」和「青春」也不應只作一般性的理解,它有大的包容。在這首詩中,最動人的是「我等你來」和「我接你來」這兩個具有複沓效果的簡單句子。這裏的「我」出以單數,卻暗示著一個大的集合體。其實是,我們始終都在等待,我們也始終準備迎接。等待和迎接的是「你」——一個前所未有的動人的時代。一切的事,一切的人,都在這樣的季節裏感受到了青春的歡樂和愛情的幸福。中國文革動亂結束以後,整個文學界彌漫著的就是這樣充滿理想和憧憬的心情。這一點,犁青和中國大陸的詩人們完全一樣。
但也有不同之處。早年漂泊海外,如今又定居香港的詩人,有著一種不同於長期生活於閉鎖狀態的內地詩人那樣的拘謹苦澀,他擁有一種不同於後者的開放心態和宏闊視野。一方面,他希望通過他的新詩創作以擴大中國詩的表現內容。前已述及,他的眼光是全局式的,他有一個「大中國」的詩歌藍圖,那就是兩岸三地的整體詩情。八十年代以來,犁青的事業和活動相當廣闊,不僅僅限於詩。就詩而言,除了創作,他還是一個積極而熱情的組織者和活動家。「我想為海峽兩岸構搭詩橋,召開了有大陸、台灣和海外詩人參加的座談會和組織了文學世界作家詩人聯誼會,出版《文學世界》和《詩世界》」,「我自薦做兩岸詩人的『傳呼機』和『顯示屏』」。人們把這一時期的犁青,稱之為溝通兩岸三地的詩歌使者。這時期,他寫出了一批既有「大中國」的情懷、又有世界性視野的詩歌力作。

記得大陸此時,正是思想解放和藝術解放風雲際會的激動人心的時刻,犁青感知了這個時代,他無條件地加入了偉大時代的大合唱。作為犁青的同代人,我本人對他的創作歷程有一種親切的認知。記得原甸先生對犁青的創作有過精彩的評述。原甸說,詩人早期的創作有一種自律和節制的特點,「常愛以近乎嚴峻和冷漠的神態來描繪生活」,他「不願把感情化成太多的水份去浸濕題材,他只是緩緩地一筆一筆地勾勒著一個又一個的生活畫圖」。 原甸認為五十年代是犁青創作的第一個豐收期,此時詩風有變:「他一反初期那種隱蔽感情的作風——而是縱情地打開他的情感的閘門,讓胸中的熱情像潮水一樣地朝題材上奔瀉而去。」原甸精闢地分析了形成這種詩風轉變的原因:其一,是由於中國五十年代新詩出現了新的面貌,開朗的基調,明快的詩情,坦率的放喉,開闊的音亮,犁青不能不受到影響;其次,則是生活有了新的變化,「全新的生活對詩人激情的噴發是無可阻擋的。」關於這種受五十年代詩風影響的例子,我願舉他的〈我在家鄉山水間飛翔〉作證:「那青翠的茶山披上了新裝,當年的採茶姑娘成了社長/那層層彎彎的梯田平步青雲,當年戴雲山的好漢戰鬥在農莊」。這種激情鋪敘的詩風,和五十年代中國大陸的所有詩人的創作毫無二致,這既包括了時代風尚的長處,也包括了它的短處。

全新的生活對詩人激情的噴發是無可阻擋的。

這證明犁青是一位始終跟隨時代步伐、對社會和詩歌現實毫不隔膜的、既勤奮樸實、而又能夠自然地融入當代詩歌主潮的詩人。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在中國的社會大變動中,文學和藝術以它飽滿的激情留下了時代轉型的鮮明印記。也是在八十年代,犁青寫了一首關於中國的最重要的詩:〈台灣島的東岸和西岸〉。講的是,這座島嶼的地形在變化,東岸削一寸,西岸就伸一寸。這是自然之理。在這一伸一縮之間,台灣的建設在發展。東海岸在喊,不要退讓,不再縮减,西海岸卻是脈脈深情地向著大陸貼近。此詩最後結句是:「神州台灣,你永不沉落,你是帕米爾高原和崑崙侖山脈的延伸!」在這首詩中,體現著詩人一貫的愛國主義原則精神。它不是來自任何現成的教條,而是我們的詩人在他充滿苦難而又奇特的一生中自然而然地獲得的。可以相信,無論是從思想上、還是從藝術上看,犁青此詩都達到了同類題材的新高度。

恩格斯在他的一篇題為〈風景〉的文章中曾這樣描寫過:「如果你站在賓根附近的德拉亨菲爾斯或羅甫斯倍克的頂峰上,越過飄蕩著葡萄藤香味的萊茵山谷,眺望那與地平線融合在一起的遠處青山,瞭望那泛濫著金色陽光的綠色原野和葡萄園,凝視那反映在河川裏的蔚藍色天空,——你會覺得天空同它所有的光輝一起俯垂到地上和倒映在地上,精神沉入物質之中,語言變成肉體並棲息在我們中間。」讀犁青〈台灣島的東岸和西岸〉這一類詩歌,你真的會感受到「精神沉入物質之中,語言變成肉體並棲息在我們中間」那種奇妙的效果。

對國際事件的積極參與和激情投入

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開始,犁青先是在中國的兩岸三地之間頻繁地行走。他一邊行走,一邊吟唱。他的許多美好的詩篇,不僅是寫在旅行途中、別人用在休息的飯店裏,而且也寫在火車上和機艙裏。他的腳步並沒有就此停止,他的活動和交遊更有重大的擴展。他的活動領域有了新的展開,他積極聯繫東南亞各國的寫作者,並廣泛參與歐、美、中東和阿拉伯國家的詩人聚會和作家會議。柏林牆倒塌時他在柏林,海灣戰爭時他在開羅,東歐巨變時他在塞爾維亞。詩人的足跡所經之處,都留下了他清新、自然而又充滿異域風情的詩篇。在里斯本街頭,他發現:「里斯本的陽光像金絲貓一樣,梳理著金黃色的柔綿綿光亮」(〈里斯本的陽光〉);在伊比利半島,他看見:「一頭黑色的公牛呆呆地站在紅土層上,一簇雲彩靜靜地懸掛在空中」(〈馳騁在馬德里至桑坦德的公路上〉);在以色列的郊野,他眼睛一亮:「未成熟的香蕉青春煥發,她穿上了藍湛湛的裙子」(〈以色列的香蕉〉)。就這樣,他的詩像攝像機一樣,留下了既讓人感到陌生、又讓人感到親切的精美畫面。

二十世紀行將結束時,世界各地發生的重大事件,他幾乎都在現場而成為親歷者和見證人。當當代中國的詩人們不同程度地忘記外邊的世界而致力於自我「內心世界」的開掘時,很少有犁青這樣的立志於國際事件的積極參與和激情投入者。這些人中,有許多人才智與技藝都並不低於犁青,但是他們始終感覺良好地沉溺於自我的夢囈,卻沒能做出迄今為止犁青所已做出的詩歌業績。倒是犁青,他以國際題材的歌唱而為中國詩人贏得了榮譽。犁青的那首大詩〈石頭〉,很多人已經作過評論,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依然感到是一個讓人產生激情的話題。這首詩以隨性的(實際是精心)排列,展示以色列民族追求民主自由的性格和心態的外在形象,更重要的是,詩人在所有的絢爛的景物中發現並鑄造了「石頭」這個意象。

石頭的發現是對以色列的再發現。優美的石頭創造了以色列的文明與繁榮,柔韌的石頭展示著以色列人的勤苦與耐勞,堅硬的石頭體現著這個民族偉大的堅定。從來微笑著的、體現了雍容爾雅的風度的犁青,在這首詩中讓滿紙堆積著那些棱角分明的、音韻奇崛的、擲地有聲的奇危與嵯峨。〈石頭〉所展現的鮮明而博大的愛憎,體現著詩人對法西斯的憎恨和對受壓迫民族的偉大之愛。這石頭遍地的、充滿了苦難的狹小國度,因為有了這首奇特的詩而擁有了輝煌的力量。犁青在和朋友談詩時曾經說過:「我接觸到詩的自然三界是:『看』、『想』與『悟』,亦即『視』:『內視』與『靈視』。先看到其外表形象(第一自然),再想到其內裏(第二自然),最後悟到其精神、氣質和靈魂(第三自然)。直至我的內心受到極大的震撼,我很想寫詩時,我才想寫它。」這些話,可以作為犁青寫作〈石頭〉的註釋。

犁青國際題材的詩「超出了民族局限的東西,而達到了全人類的東西」。(資料圖片)

讀這首詩時心中想起恩格斯的一個詩歌評論,也許能夠說明我此時的閱讀心情。恩格斯非常稱讚維爾特的詩。維爾特被馬克思稱為「就獨創性、機智、尤其是如火如荼的熱情來說」,是「最重要的詩人」。馬克思認為在德國文學中,「其位置僅次於歌德,超過了海涅」,這是由於他的詩「表現了自然和健康的感受和熱情」。 這裏的引文與此刻評論的對象不具備對應的關係,值得強調的是馬克思關於「表現了自然與健康的感受與熱情」的評語。這無疑對我們的價值判斷提供了根據。二十世紀匆匆地過去了,犁青為這個世紀留下了大批成熟的詩(當然,也包括了一些並不成熟的詩)。但不論是〈台灣島的東岸和西岸〉也好,是〈石頭〉也好,顯然都還不是這位多產詩人創作的頂顛。犁青的頂顛始終在前方。在二十一世紀到來之前,世界並沒有像人們所祈禱的那樣祥和太平。早在震驚世界的紐約世貿大廈遭到恐怖襲擊之前,已經發生了同樣震撼人們心靈的科索沃戰爭。這一場發生在歐洲腹地的局部性災難,使詩人犁青寫下了一批他從事創作半個多世紀以後最值得重視的詩歌精品。在詩集《科索沃.苦澀的童話》的扉頁,印著詩人的一段話:

獻給生活在貝爾格萊德和科索沃的,在母子醫院、兒童醫院、克瑞恩.約卡難民營、德西約.賽洛孤兒院等的兒童;及為了逃避戰亂數以十萬計的離家遠逃的災民、難民,他們無家可歸、或已傷殘,困居於難民營,收容所,或聯合國兒童基金會協建的帳篷學校,醫所等的孤幼老弱人士;以及廣大的遭受戰亂禍害生活在缺水、缺暖、失業,他們有的誤觸地雷、流彈、遭受精神侮辱、神經摧殘及時刻仍會吸入霧化的貧鈾彈碎塵等不幸的人群。  

犁青寫下上述這些話的時候,震驚世界的「九一一」事件還沒有發生。但是,在上一個世紀發生的科索沃戰事,已經給即將到來的世紀罩下了陰影。正是此時,犁青來到了科索沃。他目睹戰爭帶來的巨大災難,寫下了一批充滿激情的詩行。他看見一行被齊腰砍斷的榆樹,他歌唱炮火下的共和國廣場音樂會,他譴責「香水洗不淨這個髒手」,他悲憤地寫下〈她尋找媽媽的墳場〉。而這些詩作中,最動人的是這樣一首充滿了反抗精神的讓人欲哭無淚的〈一隻手掌和一節腳肢〉:

   
    草叢中露出隻白嫩嫩的手掌
    手掌的截斷處是堆齒狀交錯的碎肉和污血
    
    這隻手掌是那麼柔綿那麼鮮白
    她是被突然而來的彈片刈斷飛拋到草叢裏
    
    她安然的順從的伏放在草叢上
    她來不及、來不及
                         握成拳頭!
    
    二
    鏟土機裝滿了一車的屍骸
    有條被燒灼的腳肢垂掛在外面
    
    這條腳肢的腳掌尚很完整和乾淨
    五隻腳趾是那麼圓滑和嫩白
    
    他懸掛在車殼外面搖搖擺擺
    他來不及、來不及
                         穿上軍鞋!    

就是這樣,犁青走在了同時代詩人的前面。他的本色、勤奮和對人類的大愛,對他們命運的關懷,使他的聲音充盈著智慧和熱情,強烈的愛恨情仇,爆發出驚人的抒情的魔力。這位從閩南鄉間走出來的詩人,因為獲得了這樣的大情懷,於是成為了國際性的詩人。這裏還得引用恩格斯說過的話,他說,馬賽曲儘管「靈感非常豐富」,但歌詞「並沒有很高的價值」,「然而這裏超出民族局限的東西,達到全人類的東西,卻是非常地高貴。」犁青的這些國際題材的詩,整體水平很高,但也參差不齊,這裏也許也存在著「歌詞並沒有很高的價值」這樣的缺點和遺憾。但無疑,這些詩因為它「超出了民族局限的東西,而達到了全人類的東西」,因此也同樣是「非常地高貴的東西」。

這就是我所說的——詩人的大情懷。
    
後記:二○○三年三月至五月,寫作於北京大學暢春園——北京昌平海德堡花園。此文原為此年六月在香港召開的犁青詩歌國際討論會而作。該會議以SARS疫情猖獗而無法如期舉行。此文力圖按照會議主持人香港大學黎活仁教授的論文規範化要求寫作,這對於寫作者無疑也是一種毅力和耐力的考驗。二○○三年五月二十六日,作者附誌於北京大學。

謝冕簡介:中國文藝評論家、詩人、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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