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秀蓮
人的一生,總留下痕跡,做過什麼,說過什麼,都像塵一樣積存起來。風起時,不經意就揚起,塵埃漫飛,讓人懷念,讓人非議。
跟我們同住在深水埗那幢唐樓的鄰居,多半淵源深厚,故舊情誼,知道來歷,那份感情,年深月久,顔色蒼古,無法磨滅。儘管往事如線步甩脫的線裝書,紙張發黃,墨痕模糊,可是貧賤相交,彼此境況都瞭然於心,回憶便倍多悲喜了。
當年唐樓一屋面積約六七百呎,共四間板間房、一張上下層的碌架床位、一張吊床、一個閣仔,二十多人住在一起。有些住客憑著街招,登門察看一番才決定搬進來。有些繫於感情,彼此素有往來,知道唐樓環境,只要有人搬出,不假思索就搬來,然後安心紮根,張姨就是後者。
母親帶著兄姐和腹中的我,從鄉下來港,在基隆街一幢木樓租賃了中間房,業主是張姨的父母。一對老人家,耳朵不靈,扯直喉嚨跟兩老說話都無法入耳,住客背地裏竟稱他倆為「聾公聾婆」,這稱謂有欠敦厚,也反映了住客的水平。
張姨帶著一子一女住在娘家,生活仰給,大概來自父母,這當然不尋常了。我們在木樓住了兩三年便搬到汝洲街,後來偶然探望,那幢木樓仍有印象。樓梯板踏上去就吱吱叫,騎樓寬敞光猛,最令我好奇是一具炭燒熨斗,它有時冒著煙來回於熨衣板上,有時擱在一角等待冷卻,熨斗好像是黃銅造的,其實當時熨斗已電器化了。
張婆婆麻雀癮大,與我母親在麻雀枱上為友。她僂著腰,上身前傾,老花眼鏡與十三隻麻雀距離僅數吋。張公公半臥在躺椅上,或看報紙,或打瞌睡;他手腳長長的,人老了,五官仍然好看。家務落在張姨身上,她也喜歡玩麻雀,但是從未見她落場,她只站麻雀枱後面旁觀。像許多失聰者一樣,張婆婆嗓門大,對這女兒尤其聲高語促,甚至凶巴巴的,動不動就搶白幾句。張姨的女兒隨母姓,我叫她雲姐;她五官精緻,似張公公。那時女孩流行的玩意是用硬卡紙為模特兒,另有數套紙製華麗衣裳供替換,雖然不比今天身穿綾羅綢緞的芭比(Barbie),但是已很開心了;雲姐大方,讓我一起玩。
好幾年後,張姨攜雲姐租賃我家床位下層,因為兩老去世,木樓也拆卸了。我父親是包租,熟人熟路,明白對方脾性,大家放心,他們也不用受二房東欺負。床位下層,三呎闊,單人床,母女相依。牆上安裝鐵角臂,加上層板,可以儲放衣物。床位兩側靠牆,另兩側垂下可拉動的布簾,更衣和睡覺才拉上。雲姐就讀於大角嘴的詩歌舞街官立小學,學校開放日曾帶我參觀。張姨也在詩歌舞街葛量洪夫人新村裏做清潔,全屋以她出門最早,午後已下班,回來總是先洗澡,午間寂靜,正好不是廁所使用的高峰期。她們吃飯時,就借用我們三張小板凳,圓形搪瓷大盤盛著飯餸,母女走廊對坐而吃,飯香在空氣不大流通的走廊份外飄香。張姨的兒子已是學徒,住在工廠。
我長得矮小,走路慢,步行往小學要走一大段沒有瓦遮頭的路,父親讓我坐保姆車上學,這是我童年唯一的豪華。有回司機繞路,不知怎的繞過詩歌舞街,車停下來,竟隔著車窗看見張姨在屋邨露天的地方掃地。她穿上深藍制服,身型好像比平日更臃腫,頭髮也更凌亂,執著掃把……我分明知道她做清潔,卻從未想像過實際情況,原來知道跟親眼看到是兩回事。一時感觸,哭起來,司機奇怪,忙問:「你不舒服嗎?」我搖頭拭淚。張姨剛好抬頭望過來,多希望她看不見我。
此後她每次下班入廁所洗澡,我總有點難過。我姑婆在工廠車衣,眼力體力都消耗,但到底不用接觸塵垢。除塵去垢,技術性低,在工種中最卑微,待遇也很差,任何人都會稱呼為「垃圾婆」,把最骯髒的垃圾與人扣連在一起,多叫人難堪的稱呼啊。
唐樓人多嘴雜,背後提起張姨之時,總有些譏誚。未婚而生養孩子,在那年代怎不遭歧視呢?她的過去,像塵垢,偶爾會給抖出來,再用腳踐踏幾下才罷休似的。雖然鄰居也跟張姨打麻雀,然而骨子裏頭是看不起的。不過也有善良的忠告,鄰戶婆婆曾教誨雲姐:「你媽媽跟別人不同,所以你要幫忙媽媽,屋邨每禮拜都要洗地,你哥哥常常去幫媽媽一起洗,你也去幫吧。」聲音低緩,一番好意,說得雲姐眼圈紅了,卻依然不肯去。由於路過而發現張姨工作的地點,那兒太接近她的學校了,她内心一定非常掙扎的。
雲姐小學畢業,正值香港製衣業黃金年代。她手腳麻利,車衣以量計算工資,何愁收入?加上眼神和言語都流露堅強,老闆、管工都不敢欺負,儼然是六七十年代在職婦女的典型。我也漸漸長大,需要一些女性用品,雲姐識途老馬,帶我去北河街小販攤子選購有蕾絲花邊的内衣。不久鄰戶婆婆那邊有房出租,她們便搬去,還買了電視機,成為第一戶擁有電視的鄰居。一台十四吋電視放櫃子上,房間晚上可熱鬧了,我們都擠過去看《歡樂今宵》。那光景也許算不上吐氣揚眉,到底漸漸脫貧,透出曙光。
張姨有好幾個兄弟姐妹,在最貧賤時,誰都沒有施以援手,僅在拜年才聚聚。孩子生下來,沒有棄之保良局門外;父母離世,木樓湮沒,頓失依靠,竟在污塵和發臭的垃圾中撐持著,承擔了千古恨。
雲姐和她哥哥都很早就成家,想是母親慈愛,盡量保護,上一代的陰影不致令兄妹不信任愛情。他們也很幸運,早就買了居者有其屋,成為中產,不再是遭白眼的孤兒。可惜張姨六十出頭就肺積水去世,離世那一刻兒子傷心得當場昏倒。媽媽洗滌塵垢的艱苦,與及種種屈辱,兒子深切體會,即使年輕體健,也不勝徹骨之痛。昏倒是激情的永別儀式。
張姨積下塵垢那幾年,我還未出世。她穿深藍制服,半彎著腰掃除塵垢之時,我無意中目睹了,如今猶歷歷在目,變成見證。命運,她選擇了承擔;晚年安順,是承擔命運之後的命運。天天掃除,自我救贖,塵垢亦應化作無垢了吧。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黃秀蓮簡介:中文大學中文系畢業,師承余光中 ;曾任中文大學圖書館任白珍藏展──「九十風華帝女花」策展人 。著有散文集《灑淚暗牽袍》、《歲月如煙》、《此生或不虛度》、《風雨蕭瑟上學路》、《翠篷紅衫人力車》、《生時不負樹中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