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晴
幾個月以來一直晝間久坐,晚飯後的散步就成了習慣。入梅後散步得少了,只盼著早早出梅,豈料今年的黃梅卻是如此長雨,於是也有好幾日未出門散步了。今天是個難得的晴日,晚間自然要出去走一走。
剛出了門便覺清涼愜意,那是夜風。白天那般酷熱,到了晚間那些令人窒息與刺眼的炎熱竟全沒了蹤影,像一個惡作劇的孩子,你想抓住他輕斥一番,他卻早就跑得無影無蹤,叫你無可奈何。心一下子靜了下來,世間種種熱鬧,反反覆覆地上演著同樣的故事,倒是這夜風,輕輕淡淡地吹拂了千萬年。
離家較遠處有一處池塘,抬頭看看了月兒,今夜可算得上是皎潔。既然有月有風,那麼不如就去那裏看一看吧。
去那個池塘要經過好幾條住宅區。我沿著街路走,街燈很少,路卻並不黑暗,因為每家每戶門口都有一盞自家的門燈。門燈的顔色各自不同,有的光白亮些,有的光是橙黃色,無論哪種光,都不會太耀眼,亦不會太不醒目。想來是因為太耀眼會打破這夜晚的寂靜;而太不醒目則會讓疲憊的人看不清歸家之路。很舒服的光,因為它於夜晚正是恰恰好。遠遠看去,這些門燈又像極了一群黑夜的精靈,他們在舞動,在風中快樂得難以自已。
很快就要走到池塘了,遇到的路人很少。有兩三個散步或遛狗的人;還有幾個公司職員模樣的男子夾著皮包走得飛快,朝著亮著門燈的那片住宅區方向去了。你瞧,歸家的腳步總是急匆匆的。
穿過公園的沙地就看到了池塘。夜風搶先了一步躍入其中,瞬時掀起了陣陣漣漪。月兒竟也早已到了,一個分身跳到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與荷葉嬉戲。幾簇荷花在荷葉之中搖曳,「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只是那如芙蓉般的粉紅在月光下變成了銀色,少了日間的羞澀,多了入夜的清靈。忽然風悄悄地停了,夜空出現了幾顆星,隱隱約約地倒映在水面上,如同人間的螢火。「坐看倒影浸天河,風過欄杆水不波。想見夜深人散後,滿湖螢火比星多。」清代詩人何紹基納涼的地方是古刹,不過用在今夜城市中的池塘也頗為應景。「滿湖螢火比星多」,安適平和的感覺,想來作者當時的心情亦是寧靜的吧。
沒有蟲鳴,卻似乎聽到了簫聲,靜夜的簫音輕得若有若無,卻是悠悠入心。月光下緩緩地飄來一方小舟,誰在那小舟上呢?是情侶在說「今夜的月色真好」嗎?忽想,那麼夏目漱石本人是否也對愛人說過呢。又或者,那舟上坐著一個好酒的文人,癡癡地出了神,「荷花嬌欲語,愁殺蕩舟人」。他同情那蕩舟的女子,那麼他是否也是個「蕩舟人」呢。世間有傳說他因酒醉捉月溺水而去,如此浪漫的謝幕方式固然與史實不符,但會不會是最合他本人心願的呢。
不覺一笑,收拾了散漫自由的思緒往回走。途中遇到了住在附近的中田太太,我們互相打了招呼,聊了幾句家常,她說:「您知道嗎?咱們學區的那家美髮店關門了。不是暫時休業,是徹底關門了」。「哦哦,」我歎了口氣,不知怎麼說。「他們全家準備回老家了,老家有地,自然環境也好,怎麼樣都能生活。」中田太太樂觀地說。
快到家時碰到下班的先生,跟他說了美髮店關門的事,他也是歎息一聲,我們都知道現在倒閉的商家又何止這家美髮店呢。一起進了屋,女兒已經從作業堆裏解放了出來,自己放了錄像看,是宮崎駿動畫生涯的收官之作──《起風了》。
「記得那個夏天,你站在芒草叢生的原野上,專心地畫畫。我總是躺在你身邊的一棵白樺樹的樹蔭裏。到了傍晚,你結束工作來到我身邊,我們把手搭在彼此的肩頭,依偎在一起望著遠方的地平線。天際覆蓋著邊緣被夕陽染紅的厚厚的積雨雲,彷彿在終於迎來黃昏的地平線另一邊,有甚麼將要誕生……」(《起風了》堀辰雄)
這不是一部單純的戀愛小說,它在傳達著生命的可貴,請竭盡全力活下去。宮崎駿說,這個故事獻給對未來抱有不安的現代人。
跑上書房,找出了原著,今夜再讀一遍吧。
於名古屋鴻隱閣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趙晴簡介:翻譯家、旅日詩人。現居名古屋,一邊在大學教書,一邊寫作。出版物有譯著、詩集等多部,亦寫散文、隨筆。個人詩集《你和我(趙晴詩選)》(上海教育出版社)出展二○一六年「書香上海」上海圖書博覽會。譯著:《耶律楚材》(陳舜臣)(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隨緣護花》(陳舜臣)(中國畫報社)、《近代都市公園史──歐化的源流》(白幡洋三郎)(北京新星出版社)(監修校譯)。日本華文女作家協會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