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
剛去北海道的NISEKO滑雪那會兒,老琢磨著NISEKO該是哪幾個字。後來得知乃阿伊努語,意為懸崖,漢字通常寫做「二世古」,就頗覺釋然。想起從前住過的荒川沖、平和台,覺得三個字的地名實在可以很有味道。魯迅在四十五歲時回憶起二十歲那年從東京到仙台的旅途只記得兩個地名。一個是水戶,明代遺臣朱舜水客死之地,魯迅反清,應該早有所聞。另一個是日暮里,魯迅自云:「不知怎地,我到現在還記得這名目。」(《藤野先生》),吸引他的大概正是那三個字的韻味。
二世古,字面可解釋為兩代人的舊話題。有那麼十來年,幾乎每年暮春都去二世古。這幾年孩子們迷上了阿爾卑斯山多羅米蒂的滑雪場,每次過完聖誕節就從南波希米亞直接開車去。今年春假若非疫情,我和次子會待在布拉格,外子和長子會去參觀歐陸的幾所大學。長子十七歲,明年該有新的開始。四人同去北海道滑雪,滑一次也就少一次了。
三月底東京尚未進入緊急狀態,羽田機場倒已是一片冷清。籌劃已久的第二航站樓國際區域還是如期開放了,一片珠灰瑩白,和諧熨貼。樓上新開張的蔦屋書店又兼咖啡館,木香木色,從容舒展,處處見匠心。門前兩個姹紫嫣紅的大花藍遠看像兩隻大眼睛,眼波裏滿滿的都是詫異與寂寥。過道裏幾叢粉紅的人造櫻花不時顫巍巍點點頭或搖搖頭。日本人迎奧運,卯足勁兒招待八方來客,卻趕上這般詭異的年份。新千歲機場也見蕭條,大廳中央頂天立地掛著一面草綠條幅,上書「微信支付旗艦機場」,像個草綠的幽默。
又見二世古。還是那家旅館,大廳裏依然擺放著一灰一棕敦敦實實兩匹矮腳馬,房間也仍是比鄰的兩間,打開牆上兩道沉重的鐵門就連為一體。二層窗外是銀粉銀沙銀世界。記得長子四、五歲時有一天醒來發現外面雪地上有隻小狐狸,立刻興奮異常。那些天他正學彈一首《小狐狸》,一直想見見真狐狸。
對外子來說,冬天不滑雪就算白過。兩個孩子都是一兩歲上就給外子抱著滑,如今滑起雪來就跟說母語一樣流暢。我懼怕速度,跟不上他們的節拍。常常是他們三個人風馳電掣,我一個人自得其樂,慢慢咀嚼銀色的風景。在多羅米蒂滑雪場孩子們總喜歡挑戰急速陡坡,時速有時超過一百公里,令我心驚膽戰,遠遠躲開。二世古這個地方就平和多了。有時四人同滑,時光好像會倒流。總記得長子當初穿著一件葱綠連體滑雪服,技巧跟不上速度,遠看像座埃菲爾塔。幾年後次子長高了又是一座綠色埃菲爾塔。如今那滑雪服早不知去向,只把葱綠的回憶留給了我們。
春季滑雪不必忍受嚴寒,自是暢快。明媚的上午,蒸蒸向上的太陽也像蒸蒸日上的生命般蓄勢而發、明白曉暢。日沒時分落寞又輝煌,滑雪客們常常駐足流連、窺穀忘返。有次還見一女人手握大罐啤酒滑上小丘坐定,對著金色雪山悠悠自飲。至黃昏,光也曖昧,影也朦朧,獨自滑翔於蜿蜒山道,天地間只剩下山和雪和我,真個是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旅館的晚餐以往都是自助餐,有一品成吉思汗烤肉風味絕佳。今年只能點菜,菜單上清清爽爽,羊肉早已退居二線。附近的披薩店與和食店還是老樣子,只是顧客見少。有一家印度館是頭一次去,偌大餐廳僅我們一家四口人。廳內壁飾、音樂都是濃墨重彩的印度調兒,餐桌桌面是大塊玻璃板,下麵一個個小木頭格子裏鑲著各色調味料。端詳著調味料,大家聊起五年前的印度之行,都想起次子在喀拉拉鬧肚子的狼狽相,又都說還想去印度。
從銀燦燦的二世古回到灰濛濛的東京,已是落櫻繽紛。幾天後東京進入緊急狀態,羽田第二航站樓的國際區域亦於開放十三天後關閉,像關上了一個美輪美奐的夢。所有飛機似乎都停飛了,整個世界好像都停擺了。一家人變成了宅男宅女宅童,慶幸這個春天畢竟還去了一趟二世古。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長安簡介:原名張欣,1966年生。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系。東京大學文學博士。法政大學教授。著有《越境.離散.女性——徘徊於邊界的漢語文學》(法政大學出版局,2019年)。作品見於《散文》、《書城》、《讀書》、《香港文學》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