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師松

陶然

楊絳媽媽依然閉着眼睛,忽然說道,你明天要離開了,回去整理行李吧。我緊握她溫暖的手,告辭。在小吳的輕扶下,她陪我走到門口,我擁抱她。小吳在一旁說,奶奶一百零五歲了。楊絳插口,一百零六歲!我和小吳齊聲笑道,是一百零六歲。

 

去年十月中旬上北京,去母校北京師範大學與昔日部分在京同窗敍舊,經過學生飯廳,憶起文革後期曾與錢鍾書、楊絳的獨生女錢瑗老師在這裏站着午飯聊天,她還提起世交叔伯傅雷翻譯的羅曼.羅蘭的《約翰.克里斯朵夫》,當時這部長篇名著好像被視為宣揚個人奮鬥,而被禁止流通。她沒有看過,當時市面上已經找不到了,學校圖書館絕大多數藏書也被批為封資修東西,而被封存了。我說我有,可以借給她看。但後來到底有沒有借給她,我也淡忘了。走到學校末端的蘭蕙餐廳,大家聚餐敍舊,調笑往日歲月情,時光倒流,青春年少回到眼前。乍然驚醒,但覺這中午的太陽正好。飯後從餐廳出來,說說笑笑,有人提議,何不作校園遊?

走過當年我們的學生宿舍西北樓,仰頭只見三樓窗前那棵法國梧桐樹,已經長得高過四樓屋頂。當年,它的寬大樹葉,只及我們的窗口,夏天時,那葉子拂着玻璃窗,沙沙作響。這樹愈長愈高,陪伴着我青春的記憶,我還記得,那年兵荒馬亂,忽有一晚,廣播在校園內轟響:正在供批判的電影《靜靜的頓河》在大操場放映!那時,北京電影院除了公映《地道戰》、《地雷戰》和《南征北戰》之外,就只有西哈努克的新聞記錄片了,一聽到有蘇聯電影可看,而且是被批判的電影,如何不令一眾大學生轟動?大家紛紛從宿舍樓裏湧出,爭先恐後,這座大樓的大門只有一扇,全都擠在門口了,大家都擠不出去。有的人靈機一動,乾脆就從底層宿舍的窗口穿出去。有個在四樓的外語系學生大概心急過頭,跑到二樓,竟以為到了底層,捨身一跳,屁股着地,才發現跳錯了!電影沒看成,卻給抬進校醫院,躺了多天。

西北樓和西南樓之間,那時兩邊都是空地,但如今地方珍貴,兩邊都起了新樓。以前一間宿舍住七個學生,如今我以為減了人數,但並沒有。除了翻新了之外,這棟五十年代中蓋的樓並沒什麼大變化。但附近的棗樹林,當年我們曾打過棗的那棵,卻找不到了。

北京師範大學校園內的「敬師松」碑文。(作者提供)

是有點失落,一行人走着走着,走過「京師大學堂」牌匾,那是一九○二年成立的北師大的前身。再往下走去,便到了立有孔子雕像和北師大老校長陳垣雕像的小綠園。兩年沒去,現在那裏又加了一座啟功雕像。在另一邊,一棵大松樹底下,「敬師松」靜靜立在那裏,其實,我的目標正是此處。但學校立碑時,竟把張仁強、涂乃賢、陶然並列。我看了所拍的照片,向校友總會負責人提出涂乃賢就是陶然,這次去看,陶然用括弧括起來了。因上學時我用的名字,與現今筆名是兩種寫法。抵京次日上午就去拜訪楊絳媽媽,當她看到敬師松照片,看得很仔細,看完笑着說,涂乃賢沒人知道,陶然就知道了!

搭的士去楊宅時,司機開到三里河北街,是後門,但後門關閉,只好兜到前面的南街進入小院。走到小樓,按室號,沒反應。旁邊走來一位中年男人,見我彷徨,開口問我,是找楊先生吧?我點頭,他就給開大門了。我含笑點頭致謝,無言感激。

待上得三樓,小吳已在門口相迎。我把替仁強、樹西帶的棉夾襖等呈上,小吳說,奶奶在閉目養神。小吳趨上沙發邊,喊醒楊絳,她睜眼見到我,笑着說,你來了。

去年因為有事,沒上北京探望,今年無論如何都要去。楊絳耳背,小吳對我說,奶奶老惦記着你,擔心你太累。這我都明白,也是無言感激。楊絳拉着我的手,叫我挨着她坐下,小吳給我們拍照。她翻看我的《留下歲月風塵的記憶》,看到有一張馮至舊詩集《十四行集》封面,她說,當年在幹校,她教馮至如何下田,成了好友。還有何其芳。前一天剛到北京,就打電話告知小吳,她說,明天來午飯吧。雖然很想重溫前年九月探訪她一起吃壽麵時,給我們唱兒歌的情景,但楊絳那天精神欠佳,不便打擾,於是便告辭了。

提起八卷本《楊絳文集》,小吳說,都出齊了,只是怕我帶得太沉,她建議,人民文學出版社和北京三聯書店分別出版了《洗澡之後》和《「隱身」的串門兒》,不如拿這兩本去?楊絳補充,《洗澡之後》就是原名《圖書館管理學》那本。題簽時,楊絳依然用小楷,小吳在一旁提醒,字寫大一點。楊絳抬起頭說,我就是要寫小字。

小吳說,五月間,奶奶住協和醫院檢查,消息不脛而走,許多人都要來看望。連住同院的、百歲周有光也要來。協和的護士、護士長都紛紛要奶奶簽名。當一名叫甄寶玉的護士翻起名牌時,楊絳說,妳是甄寶玉呀?!我以為是玩笑話,但並不是,那護士真名就是「甄寶玉」!我雖並不在現場,但一時之間,我竟有墮進《紅樓夢》的剎那恍惚感。

楊絳與作者在楊府的合影。(作者提供)

臨離開北京前一天,我又去楊府告別。小吳說,一般來說,下午精神好,那天下午就看了好一陣子的書。當我敲開她的門時,楊絳穿着棉夾襖,正在讀書。她放下眼鏡,說,是樓上鄰居的書,但已搬走了。那夾襖是樹西託我從香港捎來的。她說,替我謝謝仁強、樹西。

她說,我身上沒錢,有十塊錢就覺得很富有。小吳說,錢都給存着,每一筆都要給上頭看,帳目一清二楚。說話間,提起學校領導想託我帶去看望她,她忽然說,我不喜歡他們!雙目緊閉,我以為泛有淚光。他們把圓圓(即錢瑗的小名)害苦了!工作那麼忙,回來還得改學生作業。小吳在一旁補充,錢瑗人太好,楊絳叫她搭的士回來,別省那個錢。楊絳又說,他們把她送到郊區醫院,那麼遠!她是給累死的!

她依然閉着眼睛,忽然說道,你明天要離開了,回去整理行李吧。我緊握她溫暖的手,告辭。她起身,說,送送你吧。我說不要了。但她已經起身,在小吳的輕扶下,陪我走到門口,我擁抱她。小吳在一旁說,奶奶一百零五歲了。楊絳插口,一百零六歲!我和小吳齊聲笑道,是一百零六歲。

 

(本文轉載自《明報.明藝版》二○一六年一月二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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