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實是想見見你──悼念陶然先生

王良和

和陶然先生接觸,始於二○○○年他接手任《香港文學》主編。他請舊同事葉輝代為組織革新號的「小說大展」。葉輝是報人,有傳媒觸覺,為了吸引注意,邀請一批詩人寫小說,我交出了〈魚咒〉。後來仍由葉輝代《香港文學》向我約稿,慢慢的,約稿的人換上了陶然先生,葉輝淡出。我當然很早聽到陶然先生的名字,但還未見過面。此後一直是電郵往來。我已經記不起他最初稱呼我甚麼,但很快,他就直接叫我「良和」,而我一直稱他「陶然先生」。他約稿的電郵總是很短,三四行,後來更短,一兩行。我寫好小說或散文傳給他,電郵的文字也是非常簡短:「陶然先生:請查收拙作,謝謝。祝編安良和」。但很快,我總會再傳電郵給他,說甚麼地方需要修訂,請用新版本。他知道我把文稿傳出後,還是不放心,再三細讀、斟酌,有時發完一個修訂電郵,第二天又發一個修訂電郵。他,已習慣我這種交稿、改稿(或再改稿)的方式,沒說過一句「已經很好啦,不用改啦」,或「已經發稿,不好再改」的話。
陶然先生總是用「預告」的方式,在雜誌末頁排出下期的作者陣容,但其實大部分稿都未到手。他總有辦法令那些名字已見光的作者在限期前乖乖交稿。但也會有作者最終交不出稿,「預告」未能兌現。「甩底」一兩次的作者,陶然先生雖有欣賞之意,但也不敢再約稿了。有時候,他打電話來催稿,聲音低沉,語速慢,予人從容不迫之感。這種催稿的聲音,對我沒有甚麼壓力。我知道他重視我的稿,總是把最滿意的作品交給他,而我也成了《香港文學》的長期合作夥伴。縱然有他刊編輯當面說:「良和,咁唔得㗎噃,你都要畀啲稿我哋㗎,唔好畀晒陶然喎。」我總是說自己產量少,有稿優先交《香港文學》。畢竟,從《香港文學》一九八五年創刊,第一任主編劉以鬯先生對我的寫作事業就鼎力支持,經常第一時間發表我的投稿;第二任主編陶然先生,更是全方位支持我。差不多二十年了,只要「預告」出了我的名字,我總是努力寫,在限期前交稿,從未脫稿,不讓他失信於讀者。

王良和與《香港文學》及陶然先生都有著深厚的緣份。(資料圖片)

陶然先生任內,《香港文學》的封底,總有配畫詩,初期的配畫詩,不是行家之作,我們都不大閱讀。某天收到他的電郵,傳來一幅畫,畫的是中環滙豐銀行大廈,前面有一輛挖泥車,他請我配畫作詩。我回覆說,詩由心鑄造,出於真情,不能配畫作詩,直接拒絕了。他打電話來,笑着說,從未有人這樣拒絕他配畫作詩。我說,那樣的都市畫,我真是毫無感覺,怎寫?自己都過不了自己,怎能交出來見人?我還是不肯。

「甚麼樣的畫你會有感覺?」
「大自然、有情韻的,可能會有感覺。」

「那我下次試試把有大自然feel的畫給你看,你有點感覺的就幫我們配詩吧。」
「看了畫再說吧,看看有沒有靈感。」

奇怪,他後來傳來的畫,每一幅都能觸動我內在的感情,像二○一二年四月二十四日傳來的《黃山》,我從容配了〈進山〉一詩,那可是我的滿意之作。
我和陶然先生甚麼時候第一次見面呢?記不起了。其實我們見面的次數不多,主要是在香港公共圖書館主辦的雙年獎評審會、研討會、講座、創作坊上。有一年香港文學節的研討會,我任主持,他任講評。他竟然預先寫了長長的講評稿,慢慢地,一字一句用粵語唸出來,我很少見到這麼認真的講評人。為表尊重,等論文作者回應後,我總會問:「陶然先生,有沒有補充?」他輕聲說「沒有」,溫厚的語調。

大自然、有情韻的配畫才能觸動作者。(資料圖片)

印象中,和陶然先生沒有私下喝過一次茶、吃過一次飯。《蟑螂變》出版,為答謝他促成拙著面世,我說請他吃午飯,順道到《香港文學》雜誌社領取贈書;但那天的飯局,他帶來了周良沛先生、梅子先生。那天是我第一次到他辦公的地方。他見我沒有把已簽名的《蟑螂變》送給他,竟主動在辦公室找來一本《蟑螂變》,請我簽名送給他。當下我感到有點慚愧。我沒有對他說,見過一些作家在大家專心聽講座的時候滿場跑熱情送出自己的簽名著作;我已很少主動簽名把拙著送給別人。但這件事,讓我感到陶然先生心胸廣闊,和他通電郵、講電話,總覺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就是這般淡然,這反而令人感到舒服;而他的親和力,能凝聚各派作家,更得到那麼多現代派作家的支持。
陶然先生主編《香港文學》近二十年,功成身退,最近交棒給周潔茹小姐。他退下火線後,來電郵說擬在深圳的「香港文學出版社深圳讀書會」辦一次「王良和作品讀書會」。我一向以「寧靜致遠」自勉,雖自覺能力有限,未能「致遠」,卻實在喜歡「寧靜」,並不熱衷聯繫交流。但為了答謝陶然先生多年來的支持,我在電郵中說「好的」。在海報中看到陶然先生將與我「對談」,心比較踏實:「還好,有一個熟人。」三月七日中午,和他通電話,我說唐睿會一同來;他說「對談」主要還是由我一個人講。我不想在沒有講題的情況下,在全然陌生的環境唱獨腳戲,就發了一個電郵給他,最後說:「我很少參加讀書會,希望您在對談的過程能多引導,十分感謝!」誰知晚上八時過後,在火車站的月台收到他的電話,說患了感冒,不能出席三月九日的讀書會,可以請唐睿和我對談。他在電話中的聲音,和中午不同,有點沙啞,正是傷風感冒的聲音。想到沒有他在身邊,頓感失落,連說:「答應參加讀書會,我其實是想見見你。」
我和唐睿有說有笑,盡力帶動讀書會的氣氛,讀書會順利結束;如果陶然先生在現場,看到我們的表現,他應該也會滿意。大會請我們吃客家菜,晚宴快結束的時候,我從洗手間出來,在宴會廳的門口,看到周小姐和唐睿站在門外,表情有點異常。周小姐雙目濡紅:「陶然先生走了!」
「甚麼?」我的腦袋轟的一聲,一片空白。答應參加讀書會,我其實是想見見你。
 

(本文轉載自《香港文學》二○一九年四月號)

 

王良和簡介:香港出生、長大、受教育。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中文系,之後分別於香港大學及香港浸會大學取得碩士及博士學位。著有詩集《驚髮》、《柚燈》、《火中之磨》、《樹根頌》、《尚未誕生》、《時間問題》;散文集《秋水》、《山水之間》、《魚話》、《女馬人與城堡》;小說集《魚咒》、《破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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