險灘沙數

惟得

靈堂上初邂逅少友,談笑甚歡,大家都是電影迷,特別偏愛荷里活輕歌曼舞的音樂片,他比我少兩歲,流連《歌廳》崇拜《萬世巨星》,我則對《窈窕淑女》情有獨鍾,嚮往《仙樂飄飄四處聞》,說得高興,我倆幾乎想站起來,仿傚佛烈雅士堤在地板上跳踢踏舞。這樣說時,似乎對亡者不敬,然而辭世的是我的姑婆少友的表姨婆,親戚關係像一盤理還亂的爛帳,她在生時我們難得一聚,比擦身而過的路人還陌生,抽空到殯儀館致祭,純粹是與父母作伴,少友和我剛從少年過渡到青年期,不識愁滋味,勉強要我們表露悲慟,比貓哭老鼠更假慈悲。揮手告別之前,少友與我倒交換了電話號碼。

兩星期後少友致電我家,相約到銀礦灣習泳,沙灘本來是我的傷心地,還不到一年前,我與前度分手,之前我們經常趁假日到沙灘暢游,少不更事的年華,我只覺得感情再沒有明天,只想了斷餘生,然而我怕痛,又沒有足夠本錢到瑞士尋安樂死,自殺也不過是一個浪漫的念頭。日子百無聊賴,假日又不想躲在家裏,唯有答應少友重回沙灘。

我們登上開往梅窩的港外線渡輪,少友扭開隨身攜帶的錄音機,一把女高音唱《萬世巨星》的插曲〈教我如何敬愛祂〉,少友隨口和唱,錄音機似乎不喜歡他插嘴,在空氣中僵住,少友急按「彈出」掣,錄音帶索性卡在機裏不肯出來,少友好奇,伸過手想撿出來,錄音帶卻哽在機件的齒輪間,不肯將就,少友再不耐煩,用力去扯,脆弱的棕色錄音帶如剪開的綵帶斷成兩截,再放入另一餅錄音帶,效果相同,看來錄音機出了問題,不想再毀掉第三餅錄音帶,少友唯有把錄音機擱置一旁,枯坐著少友渾身不舒服,起來行走,先到甲板吹海風,再攀梯到下一層的小食部,回來時遞給我一杯汽水,卻是我敬謝不敏的可口可樂。

來到沙灘,少友換過泳褲,塗抹太陽油,開始在沙灘蹓躂,雙眼獵豔,我獨自一人細數炙熱的沙粒,看附近兩個外國青年放飛碟,他們分守淺灘的兩頭,一個舞蹈的手勢,白點就沿著拋物線流動,輕盈地停在另外一人的指間,有時姿勢並不準確,雖然他們煞有介事的模仿鯉躍,或者凝成擲鐵餅的銅像,飛碟依然在空氣中彷徨,那一邊彎腰打個招呼,伸手示意,甚至跳高,倒從一個險巇的角度把飛碟救回……我陪著他們發笑,上午就這樣悄悄溜走,少友還未回轉,我悶困沙城,想到以往與前度並排坐在兩張沙灘椅,默默用眼神交換柔情密意,現在沙灘上只有形單影隻,面對滔滔汪洋,心間忽然又湧起輕生之念,為免胡思亂想,反正浮床唾手可得,索性抱著它投向海的懷抱,好一會我躺在浮床上,隨波逐流,飄得無聊,我涉足下水,扶著浮床邊緣,雙腳練習蛙式撥水,我也是初學者,泳術並不精,就只能這樣娛樂自己,無目的在海上載浮載沈,一個陌生男子突然游過來,強拉著浮床把我帶回岸邊。

午飯時少友告訴我,他返回拋下我的地點,不見了我,四處尋找,偶然望向海的一邊,看見我在海中心,被浪潮愈沖愈遠,他示意我游回岸,只是離我太遠,我並沒有會意,他的泳術又不精,救生員沒有值班,只好求助他人。吃著滑蛋叉燒飯時我回想,慶幸當時沒有接收到少友的訊息,如果發現自己雙腳再不著地,不知道會怎樣張惶失措,可能狂飲海水窒息而亡,設身處地只覺心胸發麻,尋死的一刻安全著地,沒有死亡念頭,卻與死神擦身而過,生命就是這樣無常,就算生在太平盛世,不用受戰火騷擾,依然隨時有橫禍虎視耽耽,況且人在大自然,更加不堪一擊,想到自己不知還有多少時日,咀嚼的叉燒分外香甜。

這些年已經與少友失去聯絡,他年紀也不小了,我總記得他差點令我喪命,又把我救回,想到我幾乎加入姑婆的行列,看不到新的好戲新的精彩小說,錯過眼前的花草樹木,頭頂的藍天白雲,我貪婪地喝飲,也把少友供奉在七級浮屠。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惟得簡介:散文及小說作者,兼寫影評書評,文稿散見《明報》、《香港文學》、《香港作家雙月刊》、《信報》、香港電影資料館叢書、《字花/別字》、《城市文藝》、《大頭菜文藝月刊》、《虛詞.無形網志》。著有短篇小說集《請坐》(二一四年,素葉出版社)及《亦蜿蜒》(二一七年,初文出版社) 、 散文集《字的華爾滋》(二一六年,練習文化實驗室有限公司)及《或序或散成圖》 (二二一年,初文出版社) 、電影散文集《戲謔麥加芬》(二一七年,文化工房) 、遊記《路從書上起》(二年,初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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