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陽生
陶公說:香港文化根繫大陸。反過來葉茂也可護根。
下面香港總編和大陸作者的交往雖清淡如水卻銘記於心。是以紀念陶然逝世周年。
二○一九年三月九日陶然去世。我心中暗暗一驚。就在上個月初,我還專電《字游》傅曉:陶然先生是否到深圳參加會館的揭幕儀式?
去年在港澳開完國際研討會後,我即應諾赴美踏上《阿姆斯特丹號》一百二十四天的環球之旅。但在這條豪華巨輪上居然沒有微信——這大概就是主人讓你忘掉凡塵的初衷。「霸氣十足」的即時連載:《帶著帕金森環遊世界》,從一開始就「胎死腹中」。
那晚,我正飄在南太平洋上發呆,夕陽給遠去的波利尼西亞群島鑲上一圈金邊。粉紅色的沙灘,擦身而過的鯊魚……又一摞鬱積的文字無法發出。忽然,手機上閃現出彭潔明秘書長的一串資訊:《香港文學》總編陶然急著打聽我的去向……
相知二○○六
最初和陶然「相識」,也是在我「進退兩難」之中。二○○六年是文革、也是紅衛兵運動四十周年。我雄心勃勃的《素描與實錄》初見成效,已經採訪的十二個人來自不同派系、個個精彩。三聯出版社已經通過二審,準備全力推出。
但苦於大陸不願擔「政治風險」,港澳不願受「經濟損失」。史鐵生勸我分割成個人延伸為傳記,各自刊登再合為專輯。我又不甘心割捨。眼看「十年面壁」,功虧一簣。這時傳來《香港文學》準備刊登書稿的序言〈為什麼是清華附中?〉。
於是我知道了有個陶然。那我不明白為什麼一個純文學的香港雜誌,要刊登一個大陸作者沉重的歷史研究。後來據推薦此書的文史學者余汝信講,陶然是抱著一種讀散文詩的感覺,去讀這篇論文的:當我們越過歷史的煙雲回望文化大革命時……
相見二○○九
這篇文字使我沒有重蹈「歷史留白」。在心底蕩漾著一種輕鬆的感激。在二○○九年,我應潘總邀請來香港宣讀旅遊文學的論文時,我已用「分而發表」奠定了文史學者的地位,「一個赤腳醫生的傳奇」等,被稱為「知青三傑」十年不衰。
我在香港作家聯會舉行的晚宴上,見到了陶然。積存在內心三年的感激之情,見面時卻化為會心一笑。我居然聯想到李敖的詩句:「就因為多看了你一眼」。但和台灣「內秀外陋」的怪才(李敖、凌峰、趙傳等等)相比,他相貌清秀,言談之中還略帶羞澀。
他作為香港的首席詩人和作聯副會長,曾獲得多項國際殊榮。但每次聚會,都要最後才找到他。和我的特立獨行相反,他喜歡躲在角落裏觀察這個世界,享受著內心深處的那份孤獨。他的詩句中,也自然流淌著這種孤獨之美。
相交二○一七
真正理解孤獨並和孤獨共處,是在我患帕金森和抑鬱症後。二○一三年,我倒在宣讀論文的講台前。二○一五年缺席,潘總來電:「甚憾」!二○一七年,復歸。余秋雨看著我憔悴的臉龐說:「你的手很溫暖,說明很健康」。不斷擴大的研討會熱鬧起來。
我茫然四顧,看到陶然。感謝他沒有提起帕金森。其實我很想訴說:當我登上馬丘比丘之巔,觸摸著粗糲的石拱門時,胸中滾動著灼熱的詩句。但他顯得有些落落寡歡。好在我們是相知早於相識,在一起不說話也不尷尬的那類人。
再說追到環球郵輪的那一串電訊。陶然以夜班總編的急切,索要照片簽名,以配圖登刊我悼念余光中的一首小詩。我腦子裏馬上浮現出雜誌清雅唯美的封面,和連一首十四行詩都要做到極致的文字潔癖。
這在我進退兩難的糾結中,猶如不期而至的一縷清風。而那首長短句,雖是得知余光中去世,有感而發當即揮筆,開頭卻幾乎是白話:「一杯苦咖啡,/我們什麼都談,/就是不敢問鄉愁。」
但接著激越起伏,連韻腳都變了:「翻開史卷,大漠孤煙陽關路斷,/鐵馬冰河鎮雪山!/合上余詩,唯有一闕吳儂軟語/……鄉思淡淡。」
「說什麼,一統天下,平夷和番,/抵不過,半張舊船票,/票根在心裏,新娘/——在天邊。」
悼余詩如潮。為何選中她?更何況有這樣荒誕脫群、不拘格律句子。或許是因為對小詩關照的物件余光中的深刻理解?
相別二○一九
我給陶然寫了一封信,感謝採用拙稿,但更希望得到批評。建議和最早評介的林家驪教授,以此詩為案例,開展一場以編者、讀者、作者三合一的文學批評。沒有得到回信。整整一年沒有音訊。
其實我是一個「最有資格被批判」的人。即使為這次理事會的應景發言,我報的題目《退中求進──網路文學的前景和實踐》,也讓秘書處嚇了一跳,提示我每人只有三分鐘。實際我講了五分鐘,感覺到輪值主席張雙慶站在背後不忍心打斷我。
我以轉型實踐中的種種疑惑提出:我們處在一個吝嗇文字、全民點「讚」的網路時代。也是一個最需要文學批評的轉型期。世界旅遊文學聯合會學者雲集,《香港文學》版面靈活……我要再寫一封信給陶然。
我打開電腦,看到的卻是陶公去世的消息。從相識四十五年的陳浩泉,到兩天前還共進午餐的潘總,無不震撼。
讓他靜靜地走吧!帶著如訴的詩歌和如詩的夢想——
二○一九年三月九日——清明初稿
端午是紀念詩人的日子。謹以此獻給天國裏的陶然先生。
相識方十載,相知十三年。
相交淡如許,相別亦陶然。
二○一九年六月六日——端午縮寫
〔附錄〕:閻陽生〈余光中:從此無人賦鄉愁〉
一杯苦咖啡,我們什麼都談,
就是不敢問鄉愁。
翻開史卷,大漠孤煙陽關路斷,
鐵馬冰河鎮雪山!
合上余詩,唯有一闕吳儂軟語
……鄉思淡淡。
說什麼,一統天下,平夷和番
抵不過,半張舊船票,
票根在心裏,新娘
——在天邊。
一張舊照片,已是天地相隔,
君後無人賦鄉愁。
二○一七年十二月十四日
(本文圖片由作者提供)
閻陽生簡介:1947年11月14日生。祖籍山西磧口。獨立撰稿人和文史研究者。1982年畢業於北京建築大學市政系。1986年至1988年赴聯邦德國研修城市生態和環境工程。曾任北京科技研究院業務處長,全國工商聯執委、宣教部副部長,《中國工商》總編輯。教授職稱。1977年恢復高考,被譽為「十年一屆的文章狀元」。退休後「帶著帕金森」 環遊世界。著有《清華附中紅衛兵100天》、《中國高考史上的兩次重要變革(手稿中博館藏)》、《觀星斷想──瞬間的永恆》、《我的兩次大串聯》、《一個知青偶像的沉浮》,另有中央台《冬天裏的春天》、《魯豫有約》等專題片。2009年當選為世界華文旅遊文學聯會理事。2020年《財新週刊》聘為專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