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秀蓮
在廣州的一志伯，跟朋友下棋，棋局方酣，未分勝負，他拿著棋子在手，沉吟良久，卻依然猶豫，沒有落子。棋友終於覺得有點異樣，不再低頭於棋盤，抬起頭看他，叫他一聲，不應，大驚……，一志伯竟爾在擧棋猶豫的刹那去世了。
生與死，那麼接近，近得僅在分秒之間，近得一呎之外的棋友也不察覺，而死神已經悄然降臨了。
那麼突然，來不及搶救。那麼輕易，好像鬼門關特別為他打開中門，兩個小鬼把他攙扶，一托一躍就跨過高高的門檻。竟又那麼文雅，死在中國文化的棋藝裏。
一志伯是父親的堂兄。那時我們家道極之艱難，貧無顧藉，他知道鄉下人苦，怕侄兒們挨餓，著人騎單車送一大罐麥皮到鄉下去。我在香港出生，縱是貧寒，不過未嘗飢餓的滋味，這些舊事從未經歷，聽來似是遙遠，然而那四輪送暖的畫面總是在回憶深處載奔載欣。
一志伯住在廣州和平中路一○一號低層，當時他理應獲挑選房間的優先權，他卻把有窗的房間讓給親戚，因為人家的孩子小，讀書需要充足的光線。許多年後，那親戚離開廣州，一聲不吭，不跟一志伯商量是否想調換較舒適的房間，居然直接把陽光能透進清風能吹入的房間歸還機關。一志伯哩，唯有屈居在幽暗狹小的陋室，直至歸於幽冥。
他應該是那年代的知識份子，三個兒女都不平凡。長女獨子非常傳奇，曾在重慶接受國民黨的特務訓練，解放後常有人到他家盤問，打聽這對與敵方有神秘關係的姐弟。姐弟早已來港，多年來都不給父親書信，可能另有隱衷；可是連錢也不寄，孝道有虧了。活在昏暗的一志伯，什麼事一概不知，竟然因為審問不出結果，一度把他收監，逼他吐露消息。一人做事一人當，兒女的行為，怎能叫老父來承擔呢？一志伯鐵錚錚的，身繫囹圄而不屈，在獄中絕食。幼女是化工工程師，會俄文，天天送飯，哭得眼睛腫了，央求父親吃一點，他卻準備以死頑抗不公義的拘捕。可能見他老弱，又一股正氣，居然未遭虐待，終於釋放，他繼續活了多年。
幾歲時隨母親回鄉，先往廣州探望他。我們太窮，能省得省，不住客棧，作客他家。他寬容慷慨，借宿一宵當無問題，可是出發前，所有認識一志伯的親戚都再三叮囑母親說話小心。我還記得，一志伯雙目定神望著我母親，打聽獨子下落，母親由於早有準備，所以嗓門大大不假思索脫口道：「他去了南洋。」一志伯便頷首，他內心有沒有猜疑呢？其實，唉，真相哀沉，數年前獨子在土瓜灣自住的板間房懸梁自盡了！
生與死，那麼神祕不可測，一志伯磊落光明，仁慈體貼，躊躇於下一子的刹那。刹那間，就踏入黃泉路，遇見亡妻，天哪，還有亡子，方恍然大悟。
死神殘酷，可是對待一志伯，異常慈悲，刹那間刹那間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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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秀蓮簡介：廣東開平人，中文大學崇基學院中文系畢業，從事散文寫作，獲中文文學獎及雙年獎散文組獎項，並任中文大學圖書館「九十風華帝女花──任白珍藏展」策展人。著有散文集《灑淚暗牽袍》、《歲月如煙》、《此生或不虛度》、《風雨蕭瑟上學路》、《翠篷紅衫人力車》、《生時不負樹中盟》、《玉墜》、《揚眉策馬》八本，數篇散文獲選入中學教科書教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