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悵然若失
江卓欣 王肇枝中學
長途列車上,光着腳丫的半大孩子在長窄的走廊上跑。我母親笑了,她說小孩子都這樣,我小的時候也一樣。我看着車窗外倒退的風景,淡淡一笑,我知道,我記得。回鄉的我,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都那樣期待,「不知道他們兩個還好嗎?」我問我的母親。她應聲回答:「長大了,和你一樣。」我接過她手中的手機,言語留在喉嚨中,這是誰?我彷彿從未認識過我的童年玩伴。
「這是一心和向華?」我眉頭輕皺,我聽見自己的嗓音帶着明知故問的希望,母親低頭看着相片,明顯精心打扮的亭亭少女,淡笑着拿起獎狀的男孩,變化真大,母親和我都是這樣想的。她誇讚着一心越大越好看,向華考上了市一中,而我湧入腦海的卻是那最喜歡坐在我腿上的短髮女孩和不愛學習、一天拉着我去踢球、去公園的小鬼。我好像被時間弄丟了什麼,迷茫得我聽不見媽媽如何介紹我的「新朋友」,目光落在緊握的手機,又悄然到放鬆的手上。
三位母親曾是初中同學,舊相識了,只是我母親遠嫁,也就不得不和好友們相隔幾千里。我也同樣,小的時候跟隨我媽,暑假能回個三四星期,鄉下地方嘛,孩子都是放養長大的,所以在我回來的半個多月裏,一回頭便是跟着向華和一心這兩個孩子玩。其實我並不比他們兩個年長多少,細算也就三兩年,可他們就特別愛跟着我,為了爭今晚我去誰家睡都能爭得吵起架來,我只得無奈答應今天去一心家,明天去向華家,還都是孩子呢。我記憶中,自己笑着拉開正在嚷嚷得快要掉眼淚的他們,但我突然意識到,原本是三條交織的相交線,好像因為疫情的拆解,變成了並排線。而回過神來,我已經看不見延伸的方向,就連最初的起點好像也鬆動了。
下了車,安頓好後的第一個安排,我和一心、向華的母親相約了去郊外的水壩,他們的母親來的話,他倆應該也會來吧?我這樣想着,但最後向華沒有來。他母親自豪地說,兒子去參加省級比賽了。我的心好像被扎了一下,我甚至不知道也不記得那是什麼比賽,只知道他在忙,他很忙。我聽着阿姨們誇獎的話,靜靜拼湊起破碎的期待——一心會來的吧。我看着那和我身高相仿的少女從她母親的車上下來,又被不情不願地推到我面前。我感受到心中那巨石沉重地堵住了我的喉嚨,砸在我的胸口。
「你還記不記得她呀?」一心的媽媽這些年倒是變化不大,她搭住女兒的肩,把一心送到我跟前。我嘗試尋找那短髮女孩的身影。
這少女戴回她的耳機,塗抹着眼影的大眼睛終於看了我一眼,回以一個陌生的笑容,「記得,小時候一起玩的嘛。」於是她拍掉了母親放在自己肩上的手,看回手機時的她才把我拉回現實。或許這個年齡,更喜歡在線上而不是面對面聊天吧。我小心翼翼地說:「妹妹,我們加個聯繫方式好嗎?」她的視線從短視頻抬到我的臉上,她說好啊的時候我甚至鬆了一口氣,我該說「幸好」嗎,幸好我爭取到一個機會重新認識她。
遊玩水壩的經過沒什麼好說的,不想走,不想去,不想看,一心拿着手機,一直沒有放下過。她抱怨的聲音透着絲絲煩厭。我憋不出一句安慰,「我和你說說我在香港的事吧!」她的眼中閃過一抹好奇,但亦只是片刻,她又投入到和網友的傾談中,我輕嘆了口氣,好吧。
那晚我失眠了,我躺在床上,許多年前的畫面如浪潮般一波波湧現,我希望找到轉變的痕跡。而我點開手機,凌晨兩點半,一心仍在線上,而最新的動態是一大段文字,罵新的學校、新的同學有多令她討厭,還包括她的母親。我看了一半,看不下去了,屏上的藍光讓我眼眶酸疼,我重重地合上雙眼,把手機丟在枕邊,一下掉落到床底。
臨近回香港前,母親的朋友們安排了一次飯局,人很多,我大多不認識。我安靜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圓桌對面的向華連一眼也沒和我對上。我卻下意識地握着筷子,想把面前的食物夾進那完全不會好好吃飯的淘氣鬼口中,剛舉起手才呆呆地想起,他坐得離我最遠。
飯後,人也走得差不多了,各自上自家的車。行前道別,我今晚住在舅父家,因為離車站最近。我蹲在飯店門前一棵枯瘦的樹前,店家養的狗依偎着我的手心,溫順地趴在我身邊任我撫摸。在晚風下,輕到難以捕捉的嘆氣,片刻就被吹散了氣息,我安靜地思索,原來六年,能改變的東西有很多、很多。
我沒有注意到向華接近,直到他也在我身邊蹲下,伸出手拍着趴在我腳邊的小狗,他洗得乾乾淨淨的褲腳沾上了一些泥土,他叫了叫我,聲音很輕,我聽出了少許藏起的疲憊。「姐姐。」我呆了一瞬,他喊出了一心不肯再叫我的稱呼。「你下次,什麼時候回來?」我看着他擱在小狗肚上的手,因為常年握筆壓出的繭。「應該十二月吧。」「啊,這麼久啊。」我低着頭,看不見他的表情,只感覺到他有些不捨。
「蹲在地上髒死了,起來回家了。」向華母親一喊,他就不得不站起身來。上車前,他還是遠遠地看着我,和我揮了揮手。
山路顛簸,我坐在後排,盯着車窗外前行的夜色,不可避免地想起一心那漂亮的臉,玩手機的模樣;向華像小時候一樣叫我姐姐,卻寫出厚繭的手。我拉下車窗,試圖讓風吹散我混亂的思緒。可我仍是無可避免地認清了一個事實,他們還是他們,只是已經不是當年的他們了。
評審曾詠聰評語: 這篇小說確實予人悵然若失之感,三位因母親而相識的「友二代」,成長過後根本無法築起友誼。作者暗寫三人活在家人掌控下,無從掙脫,也無法交換心事,只能同桌吃飯,離開便繼續生活。三位「友二代」成長環境迥異,萌起各自性格,待人接物自然不同。原以為「我」才是這段關係裏最孤獨的一員,直至蹲下來摸狗一節,帶出其中一位仍帶有兒時默契,即使離開了餐桌,二人的關係都可維繫,孤獨一方立時變成刻意疏離剩下來的一個,縱然她如何在社交媒體建立形象,也不能否認自己內心和現實的落寞。明暗雙生間,短短出現在人生的小插曲,便緊扣「患得患失」的浮生。
(轉載自《明報.明月灣區》2025年7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