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霓虹遺書
王瑞琳 博愛醫院歷屆總理聯誼會梁省德中學
子時.拆卸
「叮——」最後一支霓虹燈管墜地,碎玻璃濺起的聲響比我想像中要輕。我蹲在油麻地這棟唐樓的防火梯上,看工人用液壓剪鉗斷「美華冰室」的鐵支架。三十年來懸在二樓外牆的霓虹招牌此刻蜷縮成扭曲的鐵絲,像被抽去脊骨的紅龍,那些曾經流淌着氖氣的玻璃血管正寸寸斷裂。
寅時.熔接
二十歲那年我握着火槍的手還在發抖,師傅把燒軟的玻璃管按在我掌心。「霓虹燈是活的,」他說話時喉結在油汗裏滑動,「每道轉折都要留口氣。」我在旺角騎樓底學藝,看着師傅將「信興酒樓」的招牌拗成敦厚的隸書,碧綠中式邊框纏繞着橘紅色光管,整條街道都在那抹耀光裏浮動。後來我接掌「永明霓虹」,最愛深夜攀在棚架上校準燈管,香港的夜空被我們燒出千瘡百孔的光洞。
美華姐來訂製招牌時帶着一盅紅豆冰。「要夠閃,閃到隔海都睇見。」她將冰室開在廟街轉角,朱紅色「美華」二字鑲着孔雀藍滾邊,每當暮色沉降,那抹艷光便順着咖喱魚蛋的熱氣蒸騰而上。
辰時.餘燼
LED燈箱像無數塊發光墓碑沿街豎立,凝視霓虹的遺址。它們太刺眼了,亮得能照見招牌背後霉黑的牆縫,卻照不亮雨夜裏找路的歸人。政府說霓虹招牌是懸空的凶器,那些纏繞半世紀的電線早該被剪除。我替「美華」拆卸下來的霓虹管仍躺在工場角落,玻璃內壁凝着經年累月的塵,像凍結的星雲。
午後雷雨驟降時,美華姐抱着鐵皮餅乾盒闖進工場。「周師傅,幫我留件念想。」她染黑的髮根竄出銀絲,指尖撫過彎折的燈管,霓虹殘光在她眼裏明明滅滅。我將「美」字最後一橫拗成波浪,燒進半截桃紅燈管。雨滴打在鋅鐵檐篷上,我們誰也沒說破,冰室結業那晚,是她親手拉下鐵閘,任霓虹光暈在雨水裏慢慢冷卻。
申時.遺光
如今我常去深水埗的廢料場拾荒,生鏽的鐵架上堆滿被肢解的霓虹殘骸。某日挖到半片「大三元酒家」的碎片,朱紅光管裏還困着三十年前的霓虹魂魄。我將這些碎片熔進新作,替中環畫廊製作裝置藝術。年輕策展人說這是「賽博龐克懷舊風」,他們不會懂,當我點燃火槍,燒熔的玻璃仍會流瀉出廟街的薑汁撞奶香。
戌時.續焰
今夜我又爬上太子道西的舊唐樓,腰間皮帶別着師傅留下的玻璃刀。遠處LED廣告屏正播放珠寶店的閃爍促銷,我將新燒製的霓虹鳶尾花鑲進鐵窗。紫藍色光波在冷氣機滴水間蕩漾,像極了從前冰室二樓那塊總在漏電的霓虹招牌。
底下有夜歸少女駐足拍照,她們的濾鏡會將這抹幽光調成復古色調,而我知道真正的霓虹從不褪色——它們只是化作帶電的塵埃,飄散在香港永不癒合的夜空裂縫裏。
評審游欣妮評語:
選材富有心思,創作見新意。文中從不同方面頗細緻地描寫霓虹燈管,呈現「我」對霓虹燈、此日漸式微的行業、滿載地方特色的文化的獨特感受,情感細膩而不突兀。結構上,隨時間推移敘事,略見「倒數」之意味。文章結尾寫拍照留影時用「濾鏡」,亦見弦外之意——提醒讀者思考:霓虹本已是幾近消逝之物,自帶「古」的色彩,偏偏留意它的人卻不多,加上濾鏡刻意為之的「復古」,其深意何在?
(轉載自《明報.明月灣區》2025年7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