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蜜蜜

著名記者、作家曾敏之。(資料圖片)
「......予觀夫巴陵勝狀,在洞庭一湖。銜遠山,吞長江,浩浩蕩蕩,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此則岳陽樓之大觀也,前人之述備矣。然則北通巫峽南極瀟湘,遷客騷人,多會於此。覽物之情,得無異乎?
若夫霪雨霏霏,連月不開﹔陰風怒號,濁浪排空﹔日星隱曜,山岳潛形﹔商旅不行,檣傾楫摧﹔薄暮冥冥,虎嘯猿啼﹔登斯樓也,則有去國懷鄉,憂讒畏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沙鷗翔集,錦麟游泳﹔岸芷汀蘭,郁郁青青。而或長煙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躍金,靜影沉璧﹔漁歌互答,此樂何極。登斯樓也,則有心曠神怡,寵辱皆忘,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矣。
嗟夫!予嘗求古仁人之心,或異二者之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歟。噫,微斯人,吾誰與歸。」
這是一個炎熱的夏日,無論是自然的還是政治的氣候,也能令人感到鬱悶不適,因為當時正處於文化大革命的中後期,雖然急風驟雨式的群眾運動已經接近尾聲,但正常的生活秩序還未恢復,國家民族何去何從,還未可知。
我立在手持一柄葵扇,衣着簡樸的敏之表叔面前,以不高不低的聲音,一字一句地背誦范仲淹的《岳陽樓記 》。
當時,敏之表叔正值盛年,在大學裏任文學教授,卻也和許許多多的知識分子、文化人那樣,深受文化大革命的衝擊,大學以至於小學,已經完全停課,校長、教授、老師成為批鬥對象,學生無課可上,無書可讀,有的終日在街上遊蕩,有的到處串連「造反」。而在那些年,我剛剛上完小學,家庭及個人生活發生了巨變,父母被派到幹校,我和弟弟妹妹都停了學,才十二、三歲的年紀,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生活,完全要自理,有一頓無一頓地過日子。好不容易,才熬過了沒有大人管束的歲月,直至文革有望結束的時光。
就在那些日子,我所敬佩的敏之表叔,從他工作的大學獲准暫時回家等待「處置」,我和妹妹按照媽媽來信所囑,前去探望。表叔痛心於我等年少失學,更痛心於他視為至高無尚的中國文學精華慘遭詆毀摧殘,難以後繼。痛定思痛,他完全不顧自己的處境困難,冒着被「革命群眾「監管、批鬥的危險,亦無懼被控以散佈「四舊」毒素之罪名,毅然決定對我這小輩進行特別的中國文學教育。於是,他以私人珍藏的《古文觀止》讀本作為教材,讓我每天到他的家中接受教導。當然,這一切在當時的環境氛圍之中,必須非常小心的秘密進行。在約定的時間,我穿過一條條的橫街窄巷,避開途人懷疑的目光,走上那座敏之表叔居住的小小紅樓,在他的苦心教導下,學習中國古典文學課。
雖然只有我這一個小小的學生,但是敏之表叔的教學非常認真、嚴格。他首先以抑揚頓挫的聲音誦讀課文,然後逐字逐句進行講解,往往聲情並茂,講到激動之處,彷彿又回到昔日的大學講壇,渾然忘卻現場面對的,只有我這麼一個小小女生。他又要求我背誦每一篇文章,並且要用自己的語言文字,寫下注解和讀後感。就這樣,我學習了《古文觀止》的大部分篇章,內心常常十分慶幸和感激,能夠有敏之表叔的特別教導,使我在學習中國古典文學,提高自己的文學修養和語文水平中獲益良多,打下了文學文字的良好基礎。後來我升讀中學,被學校吸收進教材改革組,與老師一起編寫教科書,並且在全市區內,親自上教改公開課,得到許多師生的讚揚,我也深深感到應歸功於敏之表叔的「進補」「補遺」式的中國古典文學教育。

香港作家聯誼會第一屆第三次會員大會,周蜜蜜(後排左一)與表叔曾敏之(前排左三)留影。(資料圖片,攝於一九九〇年三月十八日)
不久,敏之表叔接受,安排到香港的報館擔任總編輯工作。其後,我也到香港的電視台做編劇。敏之表叔的工作雖然繁忙,對我依然十分關心。他認為電視台是一個大染缸,容易讓人思想變壞,又擔心我的編劇工作勞累,會影響文學創作的興趣和積極性,建議我轉到報館擔任副刊編輯工作,並且鼓勵我進行文學創作。經過考慮之後,我不再和電視台方面續約,轉入報舘編輯副刊。在工餘的時候,寫小說、散文,在報紙、雜誌的文學園地發表。對於我的拙作,敏之表叔差不多每一篇都看過,並且提出中肯的意見,對我有莫大的幫助。
後來,我加入香港作家聯會,作為高層領導的敏之表叔,對我的要求更加從嚴不從寬。特別是我擔任《香港作家》雜誌總編輯的時候,敏之表叔特別囑咐我要認真做好編輯工作,盡量少登自己的作品,多發表會員的好作品。一旦有了錯漏之處,他也毫不留情地向我指出。雖然這只是我的一份義務工作,但在我擔任《香港作家》雜誌的總編輯八年,都幾乎是當成為一項事業的正職來做,而且是,邊做邊學,盡力而為。
在現代京劇《紅燈記》中,有李鐵梅的一個唱段:「我家的表叔數不清……」因而「表叔」這一稱謂,成為有特別使命的人物的特別代號,也曾經流行一時。然而,我家的表叔只有一位,唯一的一位就是我尊敬的敏之表叔。他常說我父親周鋼鳴表哥是他人生的重要引路人。我父親周鋼鳴和曾敏之是表兄弟,老家同是在廣西羅城仫佬族自治區。我父親十五歲就參加了軍隊,做文書工作,並且參加了北伐。後來看了許多蘇俄和中國進步的文學作品,受到影響,離開軍隊,到上海參加左聯,並由田漢、夏衍等革命作家介紹參加中國共產黨。其時曾敏之在鄉中教書,他十分崇拜我的父親周鋼鳴(即我父親),表示也想,走我父親的道路。
到了一九三六年,時局很不穩定,年輕熱血的曾敏之表叔帶着一封我父親周鋼鳴寫的介紹信,乘廣九火車到香港去見鄒韜奮先生,參加了《生活日報》的工作。他在戰時訪問了周恩來,受到普遍的關注,從此成為名記者。
曾敏之表叔是我唯一的表叔,也是我永遠的文學良師。
周蜜蜜簡介:香港兒童文學家,現任兒童文學藝術聯會會長、香港作家聯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