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紹端
一、
小雨點，滴落窗門上，好像一顆一顆的珍珠。兒時遷居粉嶺，入讀位於安樂村和聯和墟接壤的一間教會小學。每天在操場排隊上課前，由胸前垂着一串念珠的修女帶領老師學生同唸《聖母經》：
「萬福瑪利亞，滿被聖寵者，主與爾偕焉；女中爾為讚美，爾胎子耶穌並為讚美…… 」
臨近平安夜，校方派發白麵條食油。那是未有免費電視的年代，村民喝水還得靠一口井。
母親帶我上墟去購買的第一本童話是喬硯農編的《中文字典》，内有花木、鳥獸、人體、房屋及交通工具的彩色插圖。終於能滿足中文科Miss的教學要求，心靈弱小的我，尚不識父母需長期面對經濟壓力的滋味，拿着新字典上學，如釋重負。
二、
第一個感動我的故事是《少年筆耕》。
年僅十二歲的小學四年級生朱利奧（Giulio）， 為着減輕父親兼職抄寫的辛勞，每晚等到十二點過後家人都已睡去時便爬起身來，模仿父親的筆跡伏案抄寫。但這樣通宵達旦的筆耕生活，睡眠嚴重不足，影響朱利奧上課學習無精打采，成績一落千丈。父親愛之深責之切，見他屢勸不改，就擺出一副冷漠的面孔對待他。朱利奧委屈，內心痛苦，不斷掙扎可是不想解釋。他情願能夠幫補家計，犧牲自己在所不惜。他堅持午夜的抄寫工作，希望多掙每一里拉（Lira）。直至某夜他無意撞跌書本，吵醒了父親才令真相大白。
朱利奧哭泣着說：「阿爸，爸爸！原諒我，原諒我。」
三、
Ho capito tutto， so tutto...
父親憐愛地說：「我已明白了一切，我全知道了！不，求原諒的應該是我，心肝寶貝。」他把朱利奧抱到母親床邊，讓她擁入懷裏。
「親吻這天使般的孩子吧！他已經三個月沒有睡覺了，在我傷透他心時，他依然為我們捱更抵夜賺錢。」
四、
自此，我知道世界上有一部兒童文學：《愛的教育》。
作者阿米契斯，是意大利人。書中內容主要是以一個小學四年級生安利柯（Enrico）的目光，做日記式的生活記錄，並且包括父母的忠告，以及老師在課堂上朗讀的九則「每月故事」，傳遞正直、誠實、勤奮、謙虛、慷慨、樂助、勇敢、捨己、堅忍等美德。《少年筆耕》即是其中之一，附載於十二月份的日記。譯者夏丏尊飽含愛意，將這部原名《心》Cuore的經典，在中文版題為「愛的教育」，並作序補充下面一段話：
「這書一般被認為是有名的兒童讀物，但我以為不但兒童應讀，實可作為普通的讀物。特別地應介紹給與兒童有直接關係的父母教師們，叫大家流些慚愧或感激之淚。」
五、
午夜十二點鐘後，廉價旅館窗外，飛車童黨在十字路練習掟彎。失眠的我，借燈影默讀黑澤明的回憶錄《蛤蟆的油》。他總慨嘆：「人心是最不可理解的。」
又反問自己有沒有不知廉恥美化自己？
記得母親在生時告誡我：「人心隔肚皮。」
白天，我於不同城市的列車上，流轉如渡迷界。有時，新加坡坐地鐵MRT，中途以為自己錯過了車公廟正往馬鞍山方向行駛；或有時，曼谷空鐵BTS暹羅站Siam飄移，衝出車廂一刻，錯認涉足牛車水。不繫之舟，隨波逐於滔滔俗流，寄生「空盛桑」Khlong Saen Saep運河畔的小區，我一直逃避，不敢妄作主張，許多事情愛莫能助似局外人，甚至選擇變成一名獨善其身的異鄉人。
六、
一八八六年《愛的教育》出版，雖曰幻影，讀之猶覺理想世界的情味，以為世間要如此方好。推算起來，正值清光緒十二年，生於山東的武訓四十八歲，夢想着「幫助貧苦孩子有書讀，讀了書不受人欺負」，行乞辦學。這是其面對芒昧人生，用漫長的行動實踐，鍥而不捨，孤身建構最美麗動人的人間童話。
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法國飛行員兼作家聖・修伯里發表了風靡全球的童話《小王子》；假若存在主義者卡繆換種筆法去寫《西西弗斯神話》， 何嘗不會是寓意深長的童話？
這不是笑話。
七、
戰後一九四八年，第昔加導演的《單車竊賊》，是意大利新寫實主義電影茫茫人海踏破鐵鞋無覓處的童話，直指人心，迸發良知；一九五八年，杜魯福拍攝的《四百擊》，則是法國新浪潮電影叛逆聲光伴我成長的童話，回眸凝視，顧影自憐。
八、
行山朋友張Sir用手機傳來黑澤明的電影《夢》，從童年時被大人恫嚇的鬼故講到核威脅，一個比一個驚心。下一代將往何處去？移居火星，豈癡人夢話？張老師是隨緣、隨意、隨心的毅行者，春風化雨，俯首甘為孺子牛；退休後遇上人心虛怯的抗疫年月，頂住烈日暴曬，一步一腳印，汗水淋漓走畢港九新界麥理浩徑十段。自西西弗斯推頑石上山頭的徒勞解脫，這是在乎山水友情的童話。
九、
山雨欲來，快懸掛八號風球那個午飯時間，帶我入行的楊兄用WhatsApp跟我通話。這位曾經縱橫電視轉播體育競技運動的領軍人物，氣定神閒，笑看半山風雲：「當今人類壽命可長至一百二十歲，倘若我們有幸長命百歲，未來仲可以多睇十屆奧運。」四年一度的奧林匹克運動會，超越種族、國籍、信仰、性別、年齡的界限。這是青山依舊在，人間重晚晴的童話。
善哉，遙祝美願成真！
備註：《少年筆耕》Il piccolo scrivano fiorentino；「人心是最不可理解的」，見黑澤明著《蛤蟆的油》，李正倫譯，南海出版公司二〇一二年第二版，頁二六八；阿米契斯 （Edmondo de Amicis，一八四六——一九〇八）；聖・修伯里（Antoine de Saint-Exupéry，一九〇〇——一九四四）；卡繆（Albert Camus，一九一三——一九六〇）；第昔加 （Vittorio de Sica，一九〇一——一九七四）；杜魯福（François Truffaut，一九三二——一九八四）；《小王子》Le Petit Prince；《西西弗斯神話》Le Mythe de Sisyphe；《單車竊賊》Ladri di biciclette；《四百擊》Les quatre cents coups。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李紹端簡介：廣東潮安人，香港出生；浸會學院傳理系畢業，意大利波洛尼亞大學文學哲學院深造。已出版有詩集《靜夏思》《床前涼月夜三更》，小說集《午後的第一步》及散文集《猶記舊時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