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中見舞」的夏日之約

潘明珠

謝謝先進的通訊網絡,我和「失散」多年的舊同學聯繫上了。

我問美奈子,東京的天氣熱了嗎?

她回訊息來說,夏天快到了,好想穿上浴衣,去納涼大會呀!

我思緒飄到多年前,我和美奈子穿上日式的白底粉紅藍細花浴衣,偷偷溜到宿舍外,去參加夏祭,那夜相輝的月光和燈影,歡樂的夏日演歌和人群笑語,我們手中捧著的宇治金時刨冰,記憶都彷彿像溶化的彩色冰粒,漸變得朦朧朧的似在夢中。

宇治金時刨冰。

美奈子唉聲說, 感覺自己開始懷舊!噢,大概是困在家裏太久了。

在大學時,美奈子是我最要好的同學,我們在宿舍又是室友,上學、吃飯、煮吃和打掃房間,常時一起。她皮膚白哲,有一雙鳳眼,笑起來像日本娃娃。她最愛看少女漫畫和時裝書,說溫習和寫論文都不要緊,反正將來嫁得好便是。畢業之後,她果然很快出嫁,一心一意做個傳統的日本幸福太太。

美奈子又傳來訊息,什麼時候可以聚舊呢?但東京的病毒疫情未緩下來,仍比香港嚴重啊!

我說,嗯,昨天我夢到吉祥寺了,記得我們讀大學時常到那兒的商店長廊嗎?就在那裏,我夢中有兩個漂亮的女郎、穿著彩麗的浴衣,木屐蹬蹬蹬的走過……
就是我們倆麼?美奈子急急問。
我說,不知道!我只看到她們的背後,她們腰上的大蝴蝶不停在搖曳,我想追上去……然後,我就醒來了。

美奈子說,真巧,我也夢見到長廊去,我們倆跑到盡頭的LAWSON便利店,記得嗎?我們想買「宮崎駿吉卜力美術館」的入場券,但當天的入場券已售罄。

我說,等熱潮過去才參觀吧!反正它就在我們大學附近的三鷹,很容易去吧……

但,原來世界的人和事,有時似是這麼近,竟會變得那麼遠……

是的,有些事情,沒有即時做的;有些人,沒有即時能見的;有些地方,沒即時到訪的,那樣一刻一刻就瞬間過去了,一晃不覺竟已是許多年了……也許不會再有機會了!

三鷹之森吉卜力美術館

我說,去年吉卜力有些展品來香港了,我和龍貓拍了合照,寄給你看!

美奈子上次寄給我的「暑中見舞」明信片上,繪了《千與千尋》女孩和煤炭精靈,喚起了我對宮崎駿筆下所有少女初心的回憶。

我們,那少女的留學時代,是多麼沉醉在宮崎動漫的青春時光啊!那時候,我們只知道驚嘆千尋的世界幻想奇妙,像個仲夏的奇妙夢境;其實,少女的故事,就像我們跌跌撞撞走過的歲月,曾遇到過迷失的,有過疑惑和探索,也聽到了青春的呼喚,要我們鼓起勇氣奔向生活……一串串的經歷,都像千尋的成長路一樣,只能向前,無法回頭。當我們長大了,回頭看望過往,才漸漸明白……

然而,我們始終不想像動漫裏的千尋父母那樣,變成豬! 我們要認識自我、並找回自己的初心,我們仍有夢想!

沉思間,柔柔的民歌聲從手機視訊傳來……就是那首《夏天的憶記》吧!美奈子說,近來會聽聽這些老歌呢。

歌聲徐徐訴說著一個炎熱而溫柔的夏日之旅: 

  

當夏天到來時,我會想起遠方

尾瀬的天空,

我在霧氣中跳蹦蹦走著,

一個溫柔的陰影,田野的小路,

水芭蕉的花正在盛開。

夢中的河岸,石楠花的顏色漸變,

尾瀬,多遙遠的天空……

如果打碎了記憶,多悲傷啊!

看看尾瀬,遙遠的天空……

 

遙遠的記憶中,在最炎熱的夏日,我們到了山中湖,晚上仰望夜空,繁星點點。空曠的郊野,漆黑的夜,那是我見過的閃現著最多星星的夜,閃爍爍的真迷人;感覺那個夏季,特別光芒閃亮!

剛到東京留學的我,躊躇滿志,找來宮澤賢治的日文原著《銀河鐵道之夜》來仔細閱讀,有不懂的日文難句,便問美奈子;美奈子說,她小學時已閱過此書(淺的節錄本),還看了相關的卡通片呀!然後,我豪語承諾,說我想在夏天結束前,把宮澤的書都讀完。

 「 你將來想成為怎樣的人?  」美奈子問,她說自己決定要為一生做好準備,決定一條好的職業道路。

焦慮的未來,我想每個人都會想到一點點。美奈子不能只帶著自己的想法而行,她談到她在學校生活的煩惱,談到畢業後的夢想,和為將來花嫁作的準備。

大抵年輕人都是從少女時代漸轉向成熟時,據說會因腳踏實地而變「現實」,這時就感到困惑吧。困惑和沮喪,總是在年輕、青春年代的失敗和失控中,扮演重要角色吧,也許是因為這種能量,我們才能成長……

而我,只能看到那些你當時看到的,是因為那時的我,和你一樣年輕;你我都有看不見的東西……  

美奈子有點感觸,說: 這些年,我嘗過東京都各大老店的刨冰了,但在橫濱回來的路上,我停步在二丁目,想買一杯夏之味(僅限夏季的刨冰),現在不再存在了。

「 你將來想成為怎樣的人? 」美奈子的提問,令我憶起在東京畢業那年的七月,長年積雪的富士山開放讓人攀登,日本人有謂一生必要登一次富士山才算圓滿,大家都覺得機會珍貴,我和同學便相約出發,作為畢業旅行。

我們晚上先到新宿乘旅遊專車到富士山腳,原來夜登富士山是一件盛事,只見很多人一家大小,還有年長的老伯伯和婆婆,都聚在一起準備攀山看日出,我們也跟著浩浩蕩蕩起程了。

有些婆婆一邊登山,一邊唱歌;也有些老人家額頭上還束著頭巾,上面寫著「甘爸嗲」(加油!),很有抱著「勇往直上」的日本奮鬥精神登山呢。

原來夜登富士山是一件盛事

每到達一個中途站,稱為「合目」,人們就在登山手杖上燒個印,證明已經到了此站。我和幾個同學整夜攀行,感到又累又想睡覺,到了一些斜度較大的山段,兩旁還有鐵索,只容一兩個人抓著鐵索,踏著黑色的沙石攀登前行;我不明白遠看富士山明明是白色的,攀登時才知山上都是這些特別黑色的沙土。

我摸黑前行,有時累得腳踏不穩,聽到沙石滾滾而下,在我後面的婆婆喘著氣大叫:「喂,年輕人,加把勁啊!」

我心想,這樣的行走攀爬,活像苦行僧朝聖,但我不能停下來,心裏鼓勵自己要堅持向上,證明自己是有能力的。

終於!我們到了七合目,大家高舉燒滿印的手杖,滿足地大叫:成功啦!這時,天邊的紫霞漸露,我們靜候日出來臨。

其實,我那次攀山的體會,使我知道,當我長大了,即使現實成人社會有不預期的境況,我青春的叛逆和對自己能力的要求,是有一種堅忍的精神,和自信的初心。

美奈子,我成為不怕困難的有勇氣的人,我愛我的生活,目前在努力擁抱及經歷著難過的日子,並和自己大力打氣:最終會成功啦!

你呢?現成為怎樣的人呢?如果可以,很想相約你再去東京灣,我們也遇到了「疫境」,也一同努力走過迷惘的春天了;夏日這樣好的時光,相互珍惜吧,祝願我們的生活,夏天閃耀光芒,秋天和冬天一路亮麗平安。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潘明珠簡介:中英日文翻譯、香港作家聯會理事、大細路劇團董事,公職任香港康文署文學專業顧問、香港書展文化顧問。並於文匯報及校園報寫專欄,主持香港電台文化節目《文學相對論》。近著有《心窗常開》、《三棱鏡》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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