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與懷
前言:二〇一八年十月三十日下午,金庸先生因病於香港養和醫院逝世,終年九十四歲。而另一位新派武俠小說開拓者梁羽生先生,則早於二〇〇九年一月二十二日已在悉尼去世,終年八十五歲。本文談及與他們兩人相關的一些陳年舊事,僅以表達對大師的緬懷。
一九五四年一月二十日,《新晚報》開始連載以義和團事件為背景的《龍虎鬥京華》,作者署名「梁羽生」。之後,武俠小說大受歡迎,梁羽生更被多報索稿,竟一時分身乏術。怎麼辦?同為《大公報》和《新晚報》的領導人羅孚找梁羽生商量,梁就推薦他的《新晚報》同事金庸。金庸也是快手,能文,而且與梁有同好,早就見獵心喜,躍躍欲試。一九五五年某天,羅孚便找上金庸。結果,《龍虎鬥京華》問世一年半之後,金庸的處女作《書劍恩仇錄》也發表了,而且以更成熟的魅力吸引讀者。兩人以雙劍合璧之姿,壯大了武俠小說的聲勢,奠定了新派武俠小說的基礎。
新派武俠小說誕生十二年後,中國內地上掀起了文化大革命,這是毛澤東極左路線不斷惡化的必然結果,或稱為其總爆發。香港也受到影響。當時,金庸已經脫離了香港左派的新聞和電影的陣營,辦自己的《明報》,而且和左派報紙在「核子」和「褲子」的問題上打過筆戰,彼此儼如敵國,一般不相來往。此時羅孚他們在香港辦了一個他稱之為「形右實左」的文藝月刊《海光文藝》。由於「形右」,形式上不屬於左派,還能刊登一些金庸寫的或寫金庸的文章。特別是,為了適應讀者口味,這時羅孚又想在武俠小說上打主意。他想何不以合論兩位最著名的武俠小說作者為《海光文藝》打響第一炮。作者找誰呢?他很自然首先想到的就是梁羽生。梁爽快接受邀請,只提一個條件,要羅孚冒認是作者。這就是《海光文藝》從創刊號開始連載了三期的那篇兩萬多字的〈金庸梁羽生合論〉。
此文第一部分有一個經典的兩人比較:
梁羽生是名士氣味甚濃(中國式)的,而金庸則是現代的「洋才子」。梁羽生受中國傳統文化(包括詩詞、小說、歷史等)的影響較深,而金庸接受西方文藝(包括電影)的影響則較重。
以此生發開去,梁羽生分析了「金梁」(梁不稱「梁金」)各自作品的特色和優缺點,如金庸小說情節變化多,出人意外。他自己則在文史詩詞上顯功夫。這裏面沒有對金庸的故意貶抑,更沒有對自己的不實的吹噓。此後幾十年,每當提及金庸,梁羽生必說金庸比他寫得好。他只是「佔點便宜」——比金庸寫得早。他覺得,他寫名士風流比較有一手,但寫邪派怎麼樣寫,都比不上金庸那麼精彩。如金庸的《書劍恩仇錄》中,寫得最精彩的是張召重,寫四大惡人,一個比一個精彩。一句話:「開風氣者梁羽生,發揚光大者金庸。」這就是這位上接《兒女英雄傳》和民國舊式武俠小說、開創新派武俠文學被譽為「鼻祖」的他,這樣實事求是當然也是非常謙遜地評價自己在武俠小說界的地位。
梁羽生接受寫作〈合論〉這種難度很高的任務並以非常認真嚴肅的態度進行,充分表現出他的憨厚。由於本身是評論對象並要和另一個對象作比較,秉持公正實屬不易;更為難得的是,梁不在乎金庸當時在左派眼裏已成敵對的右派,認為不能因此影響學術討論,居然無視或根本不懂政治的險惡,後來果然受到不止一個領導的嚴厲批評,有人甚至警告他這樣稱讚金庸,當心將來「死無葬身之地」。
相反,金庸精明得多了。羅孚本來希望金庸也來個長篇大論回應(〈合論〉署名「佟碩之」,便是取「同說之」的意思),他卻婉轉拒絕了,只寫了一篇兩千字左右的〈一個「講故事人」的自白〉(登在《海光文藝》第四期)。但文章雖短,卻有如四兩撥千斤,絕不可等閒視之。金庸在文章中謙稱自己只是一個「講故事人」,把寫武俠小說當作一種娛樂,自娛之餘,複以娛人,不像梁羽生那樣是嚴肅的「文藝工作者」,「『梁金』不能相提並論」。他不無諷意地說:
要古代的英雄俠女、才子佳人來配合當前形勢、來喊今日的口號,那不是太委屈了他們麼?
金庸是現實中的大俠高手。他精通英文,熟悉中外史籍,思想深邃,敢言敢為,既能寫武俠小說,又能編劇,更能成功辦報,縱橫政壇,文政商三大江湖應付自如。最讓人拍案叫絕的是,他敢在文革中公開對抗囂張一時的共產黨當權者,因而獲得台灣好感,於一九七三年春應邀訪台與蔣經國進行深談(蔣介石當時病重沒能見他);又能在文革後不久(一九八一年七月十八日)獲得共產黨最高權威鄧小平的隆重接見和熱情稱讚。而梁羽生,恐怕做夢也沒有這種膽量這種欲望。有人說,梁羽生是真心好俠,以說劍的膽色豪氣來彌補文士身上本質的先天不足;而金庸的好俠,卻是他的一種政治理想的隱喻。所以梁羽生就真的先寫了武俠小說,如若不是梁的成功讓金庸技癢,很難說金庸是否會主動來幹這一行。
梁羽生也說,金庸和他雖然早年有些經歷相似,但兩人性格不一樣。金庸是振奮,知難而進,他呢能守住就不錯了,不為天下先,政治壓力受不了,大概是個中庸之人。的確,梁羽生乃是本質的名士風度的中國傳統文人,生性平淡,不求功名,隨遇而安,天真率性,缺乏防人之心。當年,金庸寫武俠小說正卓然成家,卻又毅然赫然走去辦報,即使幾十年後,還不時發表政論,指點江山;而梁羽生始終依然故我,普普通通,當年在《大公報》作編輯、撰述員,後來專寫武俠小說,都是一直埋首筆耕。移居澳洲後,更遠離名利場,對俗世聲名更為看淡,晚年沒有諸多榮譽頭銜,就像他喜歡的柳永那首詞所言:「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只追求心靈清淨,寄情山水之間琴棋書畫之中,補讀平生未讀書。
梁羽生有一次這樣說道:
他(金庸)是國士,我是隱士。他奔走海峽兩岸,我為他祝賀,但我不是這塊材料。當年青島市市長請弘一法師(李叔同)赴宴,應邀的有社會各界名流。弘一法師沒去,回信道:老僧只合山中坐,國士筵中甚不宜。
「性格即命運」,這句發人深省的至理名言,是作家成功塑造人物的不二法門,當然也應合作家自身。金庸生前曾表示,人生就是大鬧一場,然後,悄然離去。梁羽生絕對不敢「大鬧一場」。不過他去世時,金庸發來挽聯,自稱「同年弟」、「自愧不如者」,敬挽道:
同行同事同年大先輩
亦狂亦俠亦文好朋友
金庸還有一個遺願:「我希望我死後一百年、二百年仍然有人看我的小說。」我相信這對他,以及梁羽生,都絕對不是問題。
二〇一八年十一月三日於悉尼
何與懷簡介 :一九四一年出生,廣州市人。早年畢業於天津南開大學外文系。曾任教於廣州外國語學院(現為廣東外語外貿大學)。新西蘭奧克蘭大學博士。現定居澳大利亞悉尼。除一般寫作外,主要研究興趣是當代中國問題和華文文學。著作多種多樣,各種文章散見世界各地刊物、報紙和網站。現為澳大利亞悉尼華文作家協會榮譽會長、澳華悉尼雨軒詩社榮譽顧問、澳大利亞南溟出版基金評審、悉尼詩詞協會顧問、澳大利亞南瀛出版基金顧問、澳洲酒井園詩社顧問、世界華文作家交流協會學術顧問、《澳洲新報.澳華新文苑》主編、《澳華文學網》榮譽總編、澳大利亞華人文化團體聯合會召集人。二〇二一年榮獲澳華文化界終身成就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