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火丁的韻味

丁  純

二〇二〇年以來,我每天堅持聽京劇。我聽京劇就是為了走近她,因為先前對其是排斥的。這一聽不要緊,從此便迷上了京劇,讚嘆:京劇藝術魅力無窮!

京劇是一門「和」的藝術。它是一門融合華夏審美情趣的綜合藝術。它美在寫意、含蓄、會意,「言有盡而意無窮」,讓人沉迷。近年來,京劇藝術展現勃勃生機,優秀人才輩出,如:李海燕、遲小秋、張火丁、宋小川等等。他們對當下的京劇弘揚和發展,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

這裏說的是程派青衣張火丁。張火丁,一九七一年出生於吉林省白城市,著名京劇表演藝術家。張火丁這幾年引燃了京劇的熱,京劇的熱又提升了大眾的審美品位;大眾審美品位的提高又促進了京劇藝術的繁榮。生活中的張火丁低調、簡單,淡泊名利,寧靜致遠,心地極似《鎖麟囊》中善良的薛湘靈。仲呈祥說:「張火丁是一位台下冷、台上熱、潛心藝術、甘於寂寞、享受孤獨,屬於人民的藝術家。」以此可以看出,京劇藝術常青,與藝術家的不懈追求密切相關。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曾說:「藝術就是藝術家。」藝術的呈現完全要靠藝術家來實現,京劇藝術當然要依靠傑出的京劇藝術家播撒。

張火丁對京劇孜孜矻矻的追求,使其逐步成長為一名深諳京劇精髓的表演藝術家。她幾十年的舞台生涯,獲獎無數,代表作有《鎖麟囊》《荒山淚》《春閨怨》《秋江》《江姐》《霸王別姬》等等。張火丁不僅是一名優秀的演員,還成為一種令人著迷的「張火丁現象」。何謂「張火丁現象」?這是因張火丁卓犖的藝術才華而湧現出京劇熱的現象。可以這麼說,這既是京劇藝術的生命力,當然也是張火丁的個人魅力。

一個值得探賾的問題:張火丁的為啥那麼「火」?筆者以為,張火丁飾演的角色有特別的韻味。眾所周知,京劇的發生發展糅和了地方各種戲種,京劇各門派又自成風格。戲曲的融合使京劇不斷煥發新的活力。張火丁在善於採他山之石,攻自己心儀的玉。她十五歲進入天津市戲校,開始學的是評劇,後來改學京劇,師從孟憲榮學程派。程派宗師程硯秋善於融合百家之長,創造性地豐富自己的東西,獨樹一幟。而作為程派第三代傳人的張火丁,身上有融合多種門派特點的痕跡。張火丁不是一個照本宣科、墨守陳規的演員。我們看到一些傳人,在繼承老師的技藝的同時,生搬硬套,舞台上不那麼自然。蔣錫武先生說:「表演藝術與其他藝術,如:文學、美術、音樂等的一個重要不同,在於它是以表演主體即演員自身作為物質材料,直接去創造一個作為物件的角色。」 張火丁善於結合自身優勢去創新、去融合,譬如:她演梅派的代表作品《霸王別姬》,別有一格地將梅派的唱腔特點轉接到程派,把虞姬的性格特點、心理活動完全凸現出來了。特別是在梅派基礎上衍生出的一段程派劍舞——那嫋嫋的舞姿,那顧盼的眼神,使《霸王別姬》大放異彩。不正是抓住了藝術的神韻嗎?既拓展了觀眾的審美空間,也增強了藝術感染力。毫不諱言,張火丁她塑造的虞姬,是經過她認真的研析、吃透,沒有刻意地誇染程派的表現行當,而是遵循這出戲的經典內在標準,很自然地去表現人物的特徵,努力把自己融入到戲中,一切為劇情、為審美所用。但是長火丁是發展了京劇藝術。這就是融合的理想。

程派藝術主要特點是含蓄、醇厚。程派唱腔在樸實中見曲折,在曲折中透曉白,回環往復。含蓄美是程派的美學追求。有人將程派京劇藝術形容為「一幅工筆劃,細細勾描,線條繁多」尤其在表達哀怨、惆悵或失落的時候,張火丁繼承了程派的唱腔,她的演繹是別有一番滋味的。這滋味,便是韻味。北宋的范溫所說的「有餘意之謂韻」,范溫說的韻就是令人回味的蘊意。程派凸顯隱秀的審美風格。張火丁醞釀出韻味,醇釅、深情,講究「韻外之旨」,「韻外之旨」在京劇中就是要在表演中委婉、隱約表達唱腔意外的意思。例如,在程派經典戲《鎖麟囊》中,張火丁在處理一些唱段時,是動了心思的,像「當日裏」那段西皮原板,「轎中人必定有一腔幽怨,她淚自彈,聲續斷,似杜鵑,啼別院,巴峽哀猿動人心弦,好不慘然!」其中「淚自彈,聲續斷,似杜鵑,啼別院」這十二個字,一唱三嘆,動人心弦,「啼別院」的「院」字發出的腦後音,喚起人的共鳴,使人頓起惻隱之心。這段旋律和唱詞都很有「務頭」。可以看出,張火丁處理細節能力的確非同一般。她把程派唱腔的韻味發揮得淋漓盡致。

中國戲曲的特點在於其豐富的表現形式,「不求形似,只求神似」,最後歸結為形神合一的「神韻」上。葉秀山先生說:「演唱的韻味,在藝術技巧上,應該是咬字、行腔、運氣三者的統一。」程硯秋認為,咬字如同貓抓老鼠,不一下子抓死,既要抓住,又要保存活的。這樣才能既有內容的表達,又有藝術的韻味。前文所述,張火丁能做到「貓抓老鼠般的咬字」,她對角色也是駕輕就熟,表達自如。如:《坐宮》中的一段西皮散板,「芍藥開牡丹花開紅一片,艷陽天春光好百鳥聲喧。」 張火丁將荀派、梅派的一些唱腔融入到這段唱詞中,旋律明亮、跳宕,襯顯出遼國鐵鏡公主的潑辣、樂觀、睿智的個性特徵。散板的慢條斯理和後面的與楊延輝夫妻間的鬥智西皮流水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之後,多是激越的搖板、快板。愈是熟悉的劇碼,觀眾的期望值越高,演員欲超出窠臼難度可想而知。毫無疑問,張火丁的《四郎探母.坐宮》是一場美學盛宴。

作家黃裳說:「藝術是一種十分特別的東西,因此想起表聖《詩品》中的那種『落花無言,人淡如菊』的境界。」美學家宗白華說:「藝術就是一種忘我的境界。」張火丁生活中的冷,才有她在舞台上的熱,「人淡如菊」用在她身上是再合適不過的了。藝術不能浮躁,舞台來不了半點虛假。她對京劇藝術的高要求和對物質生活的低要求,才會錘煉出讓人回味無窮的唱腔。

翁思再在《略談孟小冬的演唱風格》一文中評論:「孟小冬在不失總體上蒼勁提拔的同時,從婉約方面去發展京劇的須生藝術,構成她的美學價值。」我們認為以蒼勁和婉約來評鷙張火丁,也切中肯綮。近年來,張火丁主演的《紅岩》《霸王別姬》《祥林嫂》都不一而足地體現了蒼勁和婉約的美學意蘊。她的「咬字行腔」體現了程派唱腔的內蘊。宗白華在《美學散步》中指出:「戲曲表演裏講究的『咬字行腔』……咬字要清楚,因為是『字』是表現思想內容的。」我們看,在《紅岩》中不論是《繡紅旗》,還是《紅梅贊》唱段,既有鏗鏘有力的情懷,也有程派迂回曲折的深情,較之於現代歌劇《紅岩》,絲毫不遜色,藝術表現更加摯情,更加堅定了革命者的信念;而京劇《祥林嫂》是從同名越劇轉接過來,經過精心改編成了京劇程派唱腔的《祥林嫂》,以京劇藝術重新詮釋魯迅的作品,對張火丁來說,無疑是一次不小的挑戰。她在《絕路問蒼天》一戲中,把祥林嫂的無奈、悲哀、痛苦演得傳神了。不僅僅給觀眾帶來美的感受,也拓展了程派藝術的表達空間。既有傳承,亦有發展。即使不懂京劇的人,聽了張火丁扮演的祥林嫂唱段,也會為之潸然淚下。

「韻味」是程派藝術內核,張火丁自己如此評價:「程派藝術不是晴空日出,而是淡雲掩月;不是不遺餘力,而是遊刃有餘;不是震耳欲聾,而是韻味無窮。」 李澤厚在《美的歷程》中認為:「戲曲是一種高度提煉的美的精華。」用古人的話來概括程派藝術:「情性所至,妙不自尋」。這正是藝術較高的境界。 有人將張火丁的名字闡釋為「以火焠丁」,以彰顯其對藝術的專注精神。筆者認為是貼切的。張火丁演出來的是自己所理解的角色,而不是一味的模仿大師或者向大師看齊。正像京劇大師郝壽臣對徒弟袁世海說「是把我揉碎了成你啊,還是把你揉碎了成我」。一句話道出了京劇傳承的要訣。演員,是演自己心中的人物,而不是演成名的大師。我想張火丁做到了,她將程派的「淡雲掩月」,置換成京劇藝術的一輪皓月。

我對京劇既有「相見恨晚」的遺憾,也有「相見不晚」的幸運和知足,畢竟這古中國的歌,像一座藝術寶藏,張火丁是這寶藏中的一顆璀璨的明珠。莎士比亞說:「戲劇是時代的綜合而簡練的歷史記錄著。」希望更多生活在這個時代的人和我一樣,有機緣愛上京劇,愛上這至美藝術,愛京劇,也可以說是熱愛美好的生活。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丁純簡介:廣州大學城華南師範大學文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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