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澎
一．我的書房
我的書房
是一座平行的宇宙
透明的窗扉
是藍天的入口
黑夜的出口
無論冬夏與春秋
無論外面是狂風暴雨
或是疫情肆虐
我的書房 總是突兀著
嶙峋的怪石 以及怪石上的
雲起雲落
我的書房
是一所柏拉圖的世界
窗扉的蟲洞
是人生的出口
永恆的入口
無論是黃昏或深夜
無論天堂曾發生過大爆炸
還是死貓在地獄裏復活
我的書房 總是舒展著
時間的山水 以及山水裏的
孤舟寒江
二．書櫃
因劇烈的造山運動
我的書櫃拔地
而起 矗立在知識的高原上
像一座巍峨的皇宮
矗立在雄偉之上
山峰高聳入雲
頂端侵入形而上的真空
山的上部終年
積雪 空氣極為抽象稀薄
陽光反射出哲學的
透徹與凜冽
山腰生機盎然
人文學科的植被橫向蔓延
搶佔地盤
自然科學的巨樹向高處生長
搶佔天空
藝術的山花
揮動蜂蝶的畫筆 渲染
濃雲淡霧的神韻
文學的清泉
以蜿蜒流轉的情節 虛構
不老月光的寂寞
山的下部是堅實的
花崗岩 橫亙綿延數千里
數學的山徑陡峭曲折
荊棘叢生
邏輯的石階層層疊疊
直達山巔
我聽到地底的熔岩仍在
隆隆地奔湧
知識板塊的移動和
撞擊 我的書櫃還在繼續
擴展增高
三．書桌
一座生命的高原
在寂然之境 躺平
它托起了
日子的重量 也托起了
黑夜之光
天空中的高原 一望無際
上面點綴著
咖啡的湖泊 筆墨的
水草
時有野馬群或草泥馬群
奔馳而過
處於永久凍土之上的
高原 是貧瘠的牧場
我豐饒的家園
天蒼蒼 野茫茫
每天 我都在虔誠地放牧
文字和思想
纖弱的星光
鈎起我超現實的詩句
豐滿的月色
卻朦朧了我幽深的
哲思
而黃昏將最絢麗的
餘暉 凝固在我邏輯證明的
公式中
這是練習死亡的
疆域 我將靈魂典押給時間
換取超時間的
剎那
四．電腦
我們都是囚禁在玻璃中的
幽靈 幸虧有了電腦
的視窗
讓我們能在舒適的
海市蜃樓上
觀賞沙漠中 風景的
綠洲
鍵盤上長出了十根手指
手指上長出了鼠標的指甲
指甲向我標示洞穴的
出口 存在的
入口
窗外
雨在虛擬地 下著
風在虛擬地 吹著
天在虛擬地 藍著
元宇宙在虛擬地
虛擬著
按下一個鍵
立刻就有潤物的雨水
透過屏幕 隨風
潛入房
按下另一個鍵
隨即就有返景的陽光
穿越頁面 復照
書枱上
窗內
陽光在平行世界之間的
光纖中 重複地全反射
真實與虛假聯網
在互為對象的世界裏
見風就是雨
當我的目光
從疲憊的風景收回
就在視窗關閉的一剎那
我瞥見一隻無形的手
正對著一坨灰不溜秋的大腦
點擊
五．哲學書
雄辯的空氣是藍色的，對流在書櫃的隔層間。深藍與蔚藍交鋒，如同冷空氣與熱空氣交鋒，形成風眼，再颳出洞見。
形而上學藍得透明，高高地盤踞在藍色之上，目空一切，睥睨一切。而本體論則不屑於展露自己的傲氣，這種不屑無處不在，但你不可能感受到。它以絕對的沉默，捍衛終極之虛無。
知識論慣於劃地自限，總是戴著有色眼鏡將群書分種姓：有些書可親近，有些不可親近；而有些更是不可理喻，絕對不能與之交往。每當有夏蛾誤入櫃中，它們就守口如瓶，絕對不會洩露半點有關冰的內幕。它們不相信從一口井裏能提出一桶大海。
倫理學最不講武德。為了亂倫，有些不惜六親不認、毀師滅祖，逢人殺人逢佛殺佛逢倫理殺倫理；有些則千方百計要說服草吃綿羊綿羊吃老虎老虎吃維生素。
分析哲學亮出無盾不破的寒光，咄咄逼人。它們毫不留情地將藍色的空氣一層一層地剖開，最後將藍色肢解得只剩下無色；又進一步將無色的空氣一層一層地剖開，最後將無色肢解得只剩下黑色，那是真理最堅硬的顏色。
語言哲學最寡言，也最內向，時刻都在攬鏡自省。它們戴著眼鏡仔細查看自己的眼睛，希望能修正眼球後面的那個盲點。它們常常一邊喝著咖啡一邊叻叻非非地喃喃自語，總是盯著咖啡，唯恐咖啡的香氣越出咖啡濃淡之雷池半步。並企圖在語言的咖啡豆中培育出思想的貓屎。
科學哲學是披著羊皮的羊，它以馴服科學之狼為己任。科學之天狼吞月吞日吞星星吞宇宙，而穿上名貴皮草的羊，則將科學之巨狼牢牢地栓在薛定諤的貓籠裏。
心靈哲學最沒心肝。自從笛卡爾夢見自己住在松果體後，心靈就一直居無定所。不是在一片止水中載浮載沉，就是在明鏡臺上迴光返照，或是用冰冷的玉壺飲鴆止渴。然而，心靈之深，無心則靈。蝙蝠固然不可能夢見自己是莊周，但莊周有可能夢見自己是AI。
至於AI能否夢見自己是圖靈，則取決於它是否看得懂我這首中文詩。
六．科學和數學書
厚厚的力學書，將空間嚴重扭曲。在幾乎彎曲成黑洞的暗角，我奮力抽出一本差點掉入視界的書。這是一本相對論的教科書，書頁弗一打開，時間就懶洋洋地慢了下來。我不得不沖一杯咖啡，把時間澆灌成玫瑰。
量子力學書行蹤莫測、飄忽不定，我經常無法找到它。它有可能躲在書櫃裏的任何一個角落，直至我目光的照妖鏡逼其現形。但當我一轉身，它又詭異地化為一輪不發光的月亮。
生物學書則是秩序井然的，它們以演化的序列站隊：從細胞學到智人的起源到分子生物學，書們沿著螺旋型的樓梯站成兩排，拾級而上。
數學書都是極度地神經質，它們都患有強迫症，一味追求完美。它們以宇宙總設計師的超然美學，為所有的科學書籍營造了優雅舒適的拓撲空間。並建構了具微分幾何造型的公共走廊，將絕對與相對貫通。
七．人文科學書
歷史學的星光，穿透千萬光年的暗物質，將事件的罔兩，投影到我書櫃的斷層，沉積為時間的化石。我將化石一頁一頁地掘開，時間遇氧重燃。事件的硝煙，把我嗆出淚水來。
心理學的鈴聲有唾液的光澤，在我書櫃的岩洞裏反覆回盪，將幽深的岩壁照得影影綽綽、乍明還暗。我以腦電波的回聲，探索粗糙不平的岩壁，看到了許多栩栩如生的壁畫。壁畫勾勒了靈魂的形狀、思想的顏色。
光明說「要有語言」，就有了語言。沒有語言，一切光明都黯淡無光。而語言學，使光有了波長和頻率。語法的波長引發海嘯，浪濤濺起滿天的繁星。語義的頻率抖動季節，落葉扇起秋風的深邃。我的書房，四時行焉，百物生焉。
八．文學與藝術書
書櫃的左上角，是一方明朗的夜空，夜空中總是徘徊著一輪嫦娥一樣地結著丁香的明月。白皙的臉龐，化了一層寂寞的淡妝。從任何一本書中打開一扇窗口，都能千里共嬋娟。
書櫃的右下方，是一座古道長亭。亭中有兩個著古裝的詩人，在互贈詩句道別，依依不捨地勸君更盡一杯酒。
這一角是頹敗的大觀園，園中雜草叢生。幾個面容娟秀的女子，正化作蝴蝶，消失在草叢裏。那一角是素雅的雪國，一個穿和服的少婦匆匆走過，雪地上留下一串曖昧的腳印。
不知從哪個隱秘的深處，隱約傳來魔幻的歎息，彷彿一個修煉了百年的孤寂，終於獲得釋放。而在最幽暗的角落，似乎潛藏著一隻假扮成卡夫卡的蟑螂。
靠近窗口的這一邊，是一片中式園林的假山真水，和日式園林的假水真沙。而在真假的彼岸，是一座端莊的羅浮宮，面帶神秘的微笑，望向窗外的街景。
靠近書桌的那一邊，一條清明上河在緩緩流淌，一艘帆船慢悠悠地搖過，搖進千里江山，化作只此青綠的一襲長袖。而在大山深處，一尊赤裸的青銅壯漢，正坐在一堆意象上，低頭沉思：如何將這首組詩的詩眼做活。
在靠近中間這段茂密的林區，王羲之的行書，正沿著巴哈平均律鍵盤曲的石階，信步走來，重聚蘭亭。
九．思維邏輯書
抽出一本邏輯書，打開閱讀。這句話到底是甚麼意思？如果一片樹葉是一片雲，則思維就是一團霧。如果一段命運是真命題，則它就是天子。任何一棵野草，如果它會釀蜜，則它就是調情高手。所有東西都是東西。如果有些東西是南北，則萬物會在一場毀滅性的大爆炸中南轅北轍。如果一隻雞不完全是雞，則蛋就不完全是蛋，則雞就能生下蛋蛋就能孵出雞。如果有一個世界能通往所有可能的天堂，則所有可能的地獄就會會聚在這個世界裏。如果空寂能彙集成一粒沙，則宇宙就是一座百花齊放的花園。如果一個論證有謬誤，則它就不能引誘蜜蜂來談情說愛。當且僅當反之亦然。如果概念是存在的瓦片，則存在就只能寄人籬下。而由於籬笆是思維的藤蔓，由此可攀上1+1=2。又由於概念像石頭一樣堅硬，由此可證明1+1=2像石頭一樣冥頑不靈。哦，這句話的意思就是這句話的意思。合上邏輯書，放回原位。
十．書寫
筆與紙私通
在空白處披荊斬棘
文字長出陽光的綠葉
綠葉孳生了星辰與藍天
剪掉藍天 砍去星辰
一棵偉岸的樹幹
筆直地勃起
筆與紙串謀
在虛無中開疆拓土
街衢在交錯中逃匿
市集被遮蓋上一層熙攘的
帷幔 驀然回首
世界正獨自佇立在
筆墨闌珊處
筆在紙上廝磨 磨出
存在的陣痛
（本文圖片為AI生成圖片）
張海澎簡介：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文學士及哲學碩士、香港大學哲學博士，目前在香港中文大學任兼職講師，教授邏輯學、思考方法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