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澎
走進麥當勞,在麥咖啡的櫃台買了一杯黑咖啡,然後在一個我平時坐慣的臨窗的位置坐下。窗外,冬日的陽光靜靜地流淌。路上行人也靜靜地走着,看不見臉上的表情,喜怒哀樂都蒙在口罩裏。
一對年輕的男女推門而入,女的個子高高、體態豐滿,男的也十分高大魁梧。兩人都戴着口罩,看不到他們的長相。新冠肺炎正在世界各地蔓延,受感染的人數不斷上升。香港人心惶惶,每個人上街都戴著口罩。口罩十分短缺,商店一有貨旋即就被搶購一空。一聽說某商店第二天將有口罩供應,許多人甚至通宵在店門口排隊,只求能買到供應量本來就不多的口罩。我取出最新一期的詩歌刊物,一邊呷著苦澀的咖啡,一邊品味晦澀的詩作。
「阿伯,阿伯,您沒有口罩!我送您一個。」一個女性的聲音將我從詩歌的語言泥淖中拉拔出來。抬起頭來,看到一個沒戴口罩的老伯正朝著門口走去,剛才那位高大豐滿的女子從後面追了上來,手裏拿著一包裝著口罩的膠袋,讓老伯從中取走一個。我不禁端詳一下這個女子,無法完全看到她的長相,只看到口罩外細嫩的皮膚和一雙柔情的眼睛。
這位女子送口罩的舉動令我想起了幾天前的親身經歷。那天,我在一個商場裏走着,沒戴口罩。有兩個一男一女年約二十歲的年輕人走上前來,也是拿出一個裝有口罩的膠袋,說要送我一個口罩。我一時反應不過來,猶疑地看著那一疊口罩。「乾淨的」,男孩似乎看穿我的心思。我歉意地笑笑,告訴他們其實我也有口罩,要他們將口罩送給真正有需要的人。望著他們離去的背影,我為自己剛才的反應感到羞愧。或許是因為沒有想到在口罩如此短缺的情況下,有人會在街上分享他們自己的存量可能也不多的口罩。
呷一口咖啡,麥咖啡的黑咖啡其實挺不錯,苦澀中含著濃濃的餘香。但並非所有晦澀的詩歌,在語法錯亂的文字下都含有濃郁的詩意。艱難地讀了幾首,我又想起一些往事。不知何故,我常遇到一些想幫我的好心人。莫非我的外表看起來像一個落魄潦倒的失業漢,格外惹人同情?
大約兩、三年前,有一天我在中文大學講完課後,在一個餐廳裏喝咖啡看書。那天,正是一年中最冷的幾天。中大座落在山上,氣溫大概只有五、六度,又下著小雨,濕冷濕冷的。我跟平時一樣,只穿一件短袖T恤。沒坐多久,一位年約五十多歲的女士走過來,看模樣像是中大的教授。她遞給我兩片暖身貼,叫我貼在背上,說會非常暖和。我愣了一下,立刻感謝她的好意,然後解釋說我不是忘了帶衣服,而是一年四季都這樣穿,鍛煉身體。
又有一次,也是在中大,也是一年中最冷的幾天,也是下著毛毛細雨,也是穿著一件短袖T恤。我沒帶雨傘,在校園中冒雨走著。一位中年女士從後面趕上我,看樣子像是中大的職工。她遞了一條不知是披肩還是圍巾給我,說披在身上會暖和一些,聊勝於無。我又要對她解釋一番,說十幾年來,我從未穿過長袖,從未穿過兩件衣服,無論氣溫多少度,都只穿一件短袖T恤,並且洗冷水澡,因此習慣了。那天,儘管下着淒風苦雨,冰冷的雨絲落在我的臉上,落在我裸露的手臂上,我只覺得涼快。走著走著,突然想到很久以前讀過的一首詩,內容忘了,只記得詩名:校園下着太陽雨。
今年冬天特別暖和,窗外陽光明媚。我又讀了幾首詩,每一期發表在文學刊物上的詩歌,大多味同嚼……劣質咖啡豆。但偶而也會讀到一些詩意濃郁、意境雋永的作品。每遇到這樣的作品,我總會一讀再讀、細細品味。
一個熟悉的身影在我眼角晃過,那一對高個子的年輕男女正離開麥當勞。他們依然戴着口罩,無法看到他們的容貌。我只能依靠想像力,想像著口罩下面所遮蔽的兩張俊美的面容。透過窗玻璃,我目送他們離去,女的親昵地挽著男的手臂,慢慢地消失。久久,我仍在細細品味女子微微擺動的腰身和男子堅實沉穩的步履。
張海澎簡介: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文學士及哲學碩士,香港大學哲學博士,目前在香港中文大學任兼職講師,教授邏輯學、思考方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