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平線

   龔中心

華懋集團市場部總監

記得小學地理老師說地平線就是天地交接的地方,如果沒有任何遮擋物,天空就如一個大碗扣罩在地上。然而在城市裏是沒有機會看到這樣的景象的。一九六八年我們倆一個從上海一個從北京醫學院畢業,分配到青海互助土族自治縣做醫生。除了門診病房的醫療工作也負責預防保健,所以不時要去各個村莊那時叫公社巡迴醫療。

那年夏天的一個早晨,我從一個公社到另一個公社去,路經一片野生紅花草的田野。那無邊無際的約半尺高的細嫩的莖上長著許多三瓣的葉片,而頂上開著粉紅色的小花的紅花草田野就如一大張繡滿無數朵粉紅色花兒的大綠地毯,一直伸展到瓦藍瓦藍碧透清徹沒有一絲雲彩的天空邊。我站在原地慢慢地自轉三百六十度,再轉,再轉,四面八方頭頂上天藍色的穹窿的的確確實實就如一個巨大無比的晶瑩的碗扣罩在這片開滿鮮花的綠色大地上,而綠藍交接的地方就是地平線,這是多麼美麗的地平線啊!陶醉了的我情不自禁地在這塊鬆鬆軟軟的大地毯上躺了下去。微風輕輕地吹拂著送來陣陣幽香,罩在這藍晶晶的大碗下的自己在朦朦朧朧中恬恬地睡著了。不知睡了多久,直到轟隆轟隆的巨大雷聲把我驚醒。心想不妙,高原的天氣說變就變,恐怕要下冰雹了!馬上一骨碌跳起來,不顧踐踏了紅花和綠草,朝著大藍碗的壁狂奔起來彷彿穿過碗壁就是鄰村了。

然而等我氣喘吁吁地進了村子,眼前的景象讓我剛剛歡愉的心情一下子消失了:原來大如拳頭的冰雹剛剛襲擊的正是此村。大田裏已長到尺把長的青稞穗子全給打落到地上,幾乎齊人高的莊稼如給刀齊齊地砍了頭一樣狼藉不堪地風中搖曳著剩下的葉杆,嗖嗖地嗚咽著。老鄉們蹲在地邊一籌莫展眼淚直流。一年只有五個月無霜期因而只產這一季的糧食是老鄉全年的口糧,這下可怎麼辦好?「老天爺,請您別突然拿出猙獰的臉來,青海老鄉可是靠您吃飯的呀。」極目遠望伸展到地平線的青稞地,我不禁默默地不無怨情地祈禱:「天老爺,求求您了!」

互助的夏秋季很短,不久風吹到身上就有涼溲溲的感覺了。這次巡迴醫療要去一個叫松多的公社,很遠很偏僻,所以請一位赤腳醫生陪我去。這位赤腳醫生叫朵登子,是土族,那年十五歲,小學畢業程度。他個子不高,大眼睛高鼻樑,很機靈,是我們首批培訓的赤腳醫生之一。我們上午九時帶了乾糧背了藥箱出發,一出縣城,朵登子指著前面的大土山坡說我們翻坡過去近好多。他蹬蹬蹬幾分鐘就登頂朝我揮手,而我爬到中間坡度比較陡的地方卻是爬上二步滑下三步,怎麼也上不去。急得在山坡頂上的朵登子和在山坡下觀看的老鄉又喊又比劃。我終於弄懂了是叫我橫著走又向上走,就是說走一個之字型,我也終於登頂和朵登子會合。

下坡是一路衝下去的,好不容易停住腳,卻發現自己是在一個河灘,這地方叫盧子灘,是一條大部分乾枯的大河的河灘,聽說還是黃河的一條支流哩。河的中間部分有淺淺的流水,還有長年累月從山上滾下來的大小石塊分布在河床,可以踩著過河。我們不用去對岸,沿著剛才落腳的地方向前走,我覺得是向北走,因為早上太陽是在東面的,我們走的是方向跟太陽是一個直角在我右手邊,朵登子說就是一直向北,四十里地,他估計我們下午二點左右可以到了。

我們沿著河走在河灘上,路還挺平的,一路走我一路給朵登子複習醫學常識:「恰子(青海人胸部的叫法)裏是什麼?做什麼用的?「是肺,呼吸用的。」「肚子裏是什麼?」「是胃和腸,吃飯用的。」走著講著不覺已太陽當頭了,我們找了個比較平的大石頭坐下來吃了我們帶的饃饃和一人一個雞蛋,喝了青子。青子是茶磚燒的茶,茶裏是放鹽的,我第一次喝時以為是醬油湯,老鄉說青子是長力氣的。吃完喝完的確長了力氣,就又開始趕路。走著走著,路越走越狹,二邊的岩石越來越多越來越靠近,原來我們已進了一個峽谷,河水像一條小溪在大石塊間淙淙地流著,二邊的大岩石塊重重疊疊直沖向上,一小叢一小叢的小黃花頑強地八從石縫裏鑽出來,點飾得深灰的岩石生氣勃勃。舉頭望去,天空成了藍藍的一條和地上小溪相映成趣,心裏不由得讚美,真是風景這邊獨好!只是峽谷的風比較凌厲,我們裹緊了衣服,無心再欣賞峽谷的風景,為了避免和突然伸出的大石塊相碰而低著頭,匆匆地趕路。突然間,眼前明亮起來,原來我們已經走出峽谷站在一片青稞地裏了。金黃色的青稞從四面八方地一直延伸到天邊,我情不自禁地又原地三百六十度自轉起來,再轉,再轉,又見到天空像一個大大的蔚藍晶瑩的碗扣蓋在金黃色的大地上;而在這藍黃交接的地平線上,扣罩著的藍色的大碗邊緣有一幅夢幻般的油畫,那是一個有翠綠色松林的村落。朵登子歡快地叫了出來:「松多,松多!」我心裏也在叫道:「真的住在天邊呀!」

這次我真正體會到了什麼叫近在眼前遠在天邊了。我們在青稞地間又走了至少半小時才好不容易到了松多公社衛生院。號稱的衛生院其實就是我們培訓的一位女赤腳醫生的家。松多是純土族的一個公社,女赤腳醫生叫卓瑪,三十二歲,已生了六個孩子,二個孩子都因營養不良狀況下得肺炎夭折了。她只有小學二年級文化程度,但勤奮刻苦又特別勇敢。因為孩子多,生活比較困苦,所以當我們教到如何避孕時,她第一個自告奮勇要我給她上了個節育環,這在七十年代初期的土族婦女中無異是難得的創舉。卓瑪告訴我們她已通知到了每家每戶,縣上醫生來了。

不久果然來了一位穿著典型土族衣服的年輕女人,看上去只二十出頭,雖然有些蓬頭垢面,衣衫襤褸,卻長得非常好看:鵝蛋臉,二條整齊的長眉,一雙大眼睛,眼珠子很大很黑很亮,長長的睫毛,挺直的鼻子和端正不大不小的嘴唇。她低著頭小聲地說,她想和卓瑪一樣上個環。我問她有幾個小孩,因為政策上少數民族是不用計劃生育的,她是不是也和卓瑪一樣,覺得孩子太多了,負擔不了?不料她回答我,她只有一個小孩。這令我大吃一驚,因為當年老鄉是沒有計劃生育概念的,有了就生,天生天化。所以我很奇怪她為什麼只有一個孩子就不想生了,她丈夫同意嗎。她卻告訴我,她丈夫一年前生病死了。我愣在那裏,看著她怯生生地低著頭,二個大眼睛汪滿了眼涙,沾到長睫毛上閃著閃著,流了下來。

卓瑪在旁示意她講,她哽咽著慢慢地告訴我,她丈夫去世後家裏只有她婆婆和她,二個女人和一個吃奶的娃娃。我知道那時青海是自然條件非常差的地方,老百姓當年生活極其困苦,家裏沒有一個男勞力,沒有多掙工分,糧食就分得很少,不免忍飢挨餓。她說家裏的自留地重活也沒人幹。多虧鄰家有位年輕小夥子經常來幫她們二代寡婦幹活。因為那位好心小夥來幫忙,她們祖孫三代才可勉強過日子。這樣久而久之,日久生情,他們二個年輕男女要好了。她婆婆看在眼裏,並不反對他們要好,但是提出來一個條件:為了不公開他們的關係,他們倆不可以生孩子。這樣既保證孫子仍是姓他親爸爸的姓;也為倆人的親密關係保了密。否則旁人和公社就會知道。當年,這種關係也可以挨鬥的,而婆婆的臉也掛不住。這意味著這位鄰居小夥子將沒有他自己的親生孩子,善良的他也同意了,所以她說她必須要來上個節育環。我當時有些許糾結,能給一位年輕寡婦做節育嗎?但看看卓瑪期許的眼神,朵登子同情的眼神,和少婦熱切的眼神,我還是義無反顧地給她上了環。回程我們搭到了到松多供銷社送貨的便車。汽車在藍色大碗的籠罩下向著藍黃交接的地平線開去,好像穿過碗壁就到縣城了。五十年了,不曾忘記這位土族少婦淒美的故事。那二次看到的天空如藍色的大碗扣罩在彩色的大地上和天地交接處美麗的地平線也仍鮮活地留在記憶中。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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