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惠蓮
算起來來加州已六千九百三十五日了,春花開了十九次,秋葉落了十八回,眼見著,又到了該數落葉的時候了。
今年是癸卯年,閏二月,立秋早,秋風也比往年起得早。
只是我住的北加州小城,雖有四季,但不分明,一如一個不遵常理的怪人,任你四季更迭,它理也不理,一年裏有大半年不見一滴雨。夏天來了,正值萬物瘋長時,周圍的山巒卻一片焦黃。冬天到了,本應蕭瑟,只一場雨,它便綠草萌發,恍若春至。三伏天,該熱了,它不會太熱;三九天,該冷了,它也不會太冷。當然,在別處已是「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時,它也不會依四季輪回,即刻將葉子染紅,然後再落給你看。要到什麼時候呢?要到北方開始朔風吹,雪花飄,這裏的楓樹才戀戀不捨地將葉子一片片脫下來撒向大地。所以,當秋娘攜著秋風為天地萬物塗上一層秋色的時候,我們這裏是不同步的,所以,「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的情景,只能夢中尋,或者,在記憶的深潭裏向下挖,一直挖到一縷幽思冉冉升起,升出一句浮雲遊子意:起風了,家鄉的葉子落了未?
大凡離開過家的人都知道,家鄉在漂泊的人心中是什麼分量,尤其是漂泊海外的華人,只要一提起家鄉,所有與家鄉有關的記憶,便跟決了堤的似地,瞬間將你淹沒。
年三十的爆竹,母親包的餃子的香味,春天裏開滿了小白花的老槐樹,冬天裏院外傳來的「豆腐腦,熱哩吧,又熱嘞又嫩嘞」的叫賣聲,一起踢毽子跳皮筋的小萍、春花,幫媽媽打醬油、打醋的路口雜貨店,門前臺階下,躺在母親種下的那棵梧桐樹下的落葉......一樁樁,一件件,猶如一棵大樹的年輪,伴著日出月升和日漸老去的身軀,在腦海裏愈陷愈深。而且一遇時機,便驟然出現,讓人猝不及防,甚至淚流滿面。
就像今天,一個大雁南歸、草木搖落的日子,我站在北加州一座小城的小河邊,向著家的方向眺望。
在遙遠的東方,有一個小姑娘,正拿著笤帚,在掃梧桐樹下的落葉。
那個掃落葉的小姑娘,就是童年的我。
至於母親是哪一年種下的梧桐樹,我是哪一年開始掃落葉的,都不記得了。可能是我學會掃地的那一年吧。那一年我多大?五歲?還是六歲?也不記得了,我只記得母親說,去把外面的樹葉掃掃。我就拿著笤帚出去了。
那落葉比我的小巴掌大,土黃土黃的,乾巴巴的,不像春天的時候,綠油油的,很容易碎。我就小心翼翼地掃,生怕掃重了,會弄碎了它們。
我就這麼一下,一下地掃,也不知掃了多久,才把它們掃成了一堆。
「媽,我掃好了!」
「掃好了,去玩吧。」
於是,我丟下那一堆落葉,跑出去玩了。
那時的我,還小,只知道玩,還不知道撿一片落葉夾到書本裏當書簽。而那落葉的命運,我也是長大後才知道的,它們和我們人一樣,總歸是哪裏來哪裏去,來自泥土歸於大地。
後來,我離開了家鄉,去了南方工作。
再後來,舊城區改造,我們住的院子拆遷了,沒有了,院子裏的老槐樹,無花果樹,媽媽親手種下的梧桐樹,也都跟著沒有了。
再再後來,我移居到了加州。
我就像一個過客,在人生的逆旅中,漂呀漂,從太平洋的這頭漂到了那頭。漂到地球繞太陽又轉了十九個圈,我已是牙鬆膚皺霜滿頭。
回一下首,已過近七十個秋。見過的落葉雖未數過,但真要數起來,恐怕也不會比顱上頭髮少。只是,人生中有許多比數落葉更重要的事要做,所以,除了小時候媽媽喚我掃落葉的那次以外,其他的落葉都被我忽略了。可是今天,當秋叩響我晚年季節的大門時,我卻像想念媽媽的餃子那樣,想起了落葉。
世上的落葉千千萬,為何獨獨想母親喚我掃的落葉?
秋風處處有年年刮,起風了,為何別的不想,單單想:家鄉的葉子落了未?
思來想去,無言可達。那就唱一支自己編的大風歌吧:
大風起兮雲飛揚。
夢裏依稀兮桐葉黃。
安得遊子兮歸故鄉!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王惠蓮簡介:河南省開封市人,一九八二年畢業於河南大學,二〇〇四年移居美國,現居美國三藩市灣區。已在美國中文報刊和國內報刊及網路發表數十篇散文隨筆,作品曾在美國、中國香港和中國內地獲獎。海外文軒作家協會終身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