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奶奶

蒙莊

驚聞N的舅奶奶五月十一號去世。這個八十多歲的德國小老太太,牽動了我的心思,不禁讓我悲傷與自傷。

舅奶奶舅爺爺一生沒有兒女,養過狗。等狗也養不動了,就老兩口子一起過。疫情之前舅爺爺生過病,但挺過來了。好在兩老人還能自己生活,沒有進養老院,有驚無險度過了三年疫情。

老太太個子很小,嗓門和脾氣卻大。我們一共見過三四次面,每一次她都給人留下深深印象。

第一次是認識N頭一個年頭,一家人帶我回老家馬堡探親,走訪了外公外婆舅奶奶舅爺爺。舅奶奶一直笑笑的,小小的。她有著漫畫裏的那種笑容,帶個金絲眼鏡,喜歡戴帽子,喜歡鮮亮的衣裳。是一個典型老派德國人,大冬天依然穿裙子長筒襪中跟鞋,也不管她的腿腳已經多不靈便,皮膚一按一個坑的浮腫,常常說腳疼。我剛進入N家,身上帶著的那一團華人普世友好熱情還沒被德國冷雨冷風冷人情澆熄滅,於是把自己對足療之癮與愛親自用按摩帶給了他們。聽聞舅奶奶腳疼,也不認生的,立馬自告奮勇給她按摩。她的腳已有點變形。也許因對美麗的執著處於常年冷濕境遇所致。按著也叫疼,只能輕輕地,輕輕地揉捏,好像對嬰兒。

又一年,N的表姐過生日聚餐。記得還是冷天,我們下車後去找飯店,舅爺爺去找停車位。我挽著舅奶奶路邊等,一會兒兩會兒都不來,舅奶奶在冷風冷雨裏耐心全給凍死了,凍到直發飆,他媽的漢斯你在哪裏。德國罵人話狗屎如同我們的國粹他媽的。舅爺爺好久才來,這個高大的八十歲老頭脾氣涵養卻超好,任由這個比他大兩歲的嬌小老妻埋怨責怪,從沒回嗆過。N以前也說過,特別喜歡舅爺爺。

舅奶奶八十四歲生日那次我們也去了。寬敞客廳裏列著人們給她的生日禮物,其中很多書。經歷戰亂的他們哪怕經濟還不錯,也一輩子沒買房,一直租房住。從大房子慢慢租到套間。舅爺爺之前是做法律工作的,舅奶奶似乎是文人,還寫過書。N爸媽的狗女兒璐卡一下子跳上了沙發,舅奶奶不喜歡也沒辦法,N的爸就是強勢有理。可這倆強勢的人總有打不完的小官司。

我幫著舅奶奶給窗台上乾花盆澆了點水,然後就坐一邊,看看窗外的貓和花,聽聽他們聊家常。

那次留在老人家過夜,N的爸照例和舅奶奶起了衝突。為室內溫度,為掛鐘嘀嗒。老人怕冷,會把暖氣打的很高,N的爸爸是個炮仗,一熱就爆,然後我們就一直聽他唧唧歪歪,埋怨這埋怨那。夜裏那掛鐘一直在響,他乾脆給電池下下來了。他可不把自己當外人,正常中國人做客,舒服不舒服都憋著,回家再釋放。但好就好在,無論怎麼嘰歪,N的爸爸和舅奶奶吵不生,回頭還是一打電話就是一兩個小時,嘴裏說著老太太能聊,也撂不下電話。

據說舅奶奶最後的日子比較辛苦,骨頭斷了。打電話請醫生,也來不了。只能每次電話治療——那有什麼用?前一夜他爸來電話說舅奶奶可能不行了,我說某物能救她。他們也不會信也不會用,只讓我徒勞難過。隔天,說老太太已經走了。頓時空落落的難受,想到等自己年老無助的時候,萬一也是沒有個家人對我這麼盡心力盡物力的,頓覺悲涼。想著她的腦瓜那麼靈活、智商一點不顯老態,一定還有著生的願望,N卻說,據舅爺爺陳述是她不想活了,實在疼怕,寧願走進那個未知的死。

突然想到數年前的獲奧斯卡獎的法國電影《愛》。一對相濡以沫的老人,老太太失了智,老爺爺最終悶死了老太太。愛是什麼,愛是不願意見你痛苦。

而這對經歷過二戰的德國老人,一個走進歷史,另一個也垂垂老矣。我們倆儘管難過卻都沒有流淚。N很不好意思面對我們的冷心腸,說,看看,加加(紡織娘)死了我們那麼傷心,舅奶奶去世了,我們居然只這樣。我回道,我倒是很難過的,為她,也為自己。

沒幾天,我和他都不舒服。五月十四號,先是我右胸口悶,然後他左胸口悶。後來乾脆他一下子癱倒在地,腳翹椅子上,叫我立即打急救一一二電話。通話中,他慢慢平緩下來,救護車覺得沒必要,也就沒來。第二天感覺又不行,於是去了急診醫院,血壓心電圖各種檢查,竟都無礙。醫院出來他慶倖的不得了,說很多詩歌還在電腦裏呢沒整理呢,也不知道我會不會給他結集出版,現在好了不用擔心了。

隔天早餐時,我似乎想起什麼。悄摸摸跟N說,是不是舅奶奶來看你了,所以……,我們中國民間有這種說法。他那大大的德國腦瓜子卻怎麼也不理解,舅奶奶如果來看我,她肯定是好的靈魂,不想讓我生病啊。我說,她是不想讓你生病,但這不是她想或者不想的。估計古老中國的陰陽理論一時半會兒他理會不了,我也就不再徒勞了。

願舅奶奶靈魂安息。在隔壁那個世界,優雅知性地繼續存在:讀書、寫作、幸福著。

二〇二三年五月一日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蒙莊簡介:女,目前居德國。熱愛古希臘文明,熱愛德國古典哲學,熱愛自然,尊重一切他者生命。崇尚中華儒道釋文化與西歐古典主義浪漫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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