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難土地上的一曲悲歌——蔡其矯〈南曲〉賞析

王燕婷

他從這片土地中來,吟唱一生,最終又詩意地棲息於這片土地。

五月,當晉水奔流澎湃;五月,當鳳凰木把驕陽吞吐,火熱的嫣紅燃遍萬里長空。傾聽一曲南音的清唱,讓它泛過海的碧波,縈繞紫帽山的紅泥,願鳳凰木下長眠的詩人依然能感知這縷纏綿悱惻的相思。

「人對故鄉的感情總是深切而且持久的,當我回憶年少時代生活在這塊土地上,就清楚地看見了那棵長在岩石上的榕樹,那到處都有的帶著憂傷氣氛的紅磚樓,那經常氾濫的河流和光榮的過去和現在時分古老沉寂的城市……」故鄉對蔡其矯來說是內心最柔軟的一部分。

就在上世紀五十年代,福建人蔡其矯主動放棄仕途,只保留著詩人的身份。一九五六年,大躍進前期,舉國上下陷入浮躁泥濘裏。當人們爭相寫頌歌之時,蔡其矯卻另闢蹊徑,寫出了〈霧中漢水〉、〈川江號子〉等力作,直面了歷史的沉痛與生活的艱辛。同時也創作了〈南曲〉、〈瀑布〉、〈灕江〉、〈紅豆〉等當時詩壇少見的柔美之作。大膽地表現沉痛,大膽地讚頌愛與美,沒有一副錚錚鐵骨是無法達到的。

而早在一九五六年,也寫出來反映故鄉生活的〈南曲〉及〈南曲又一章〉。五十年代的晉江故鄉,那觸目驚心的貧瘠曾令他窒息。廢棄荒涼的海岸線,遍地瓦礫的小鎮,路途上衣衫襤褸的行人,一律麻木蠟黃的臉,一樣模糊失焦的眼神。低沉而壓抑天空下,耳畔響起熟悉的南曲——「洞簫的清音是風在竹葉間悲鳴。琵琶斷續的彈奏,是孤雁的哀啼,在流水上引起的陣陣的戰慄。而歌唱者悠長緩慢的歌聲,正訴說著無窮的相思和怨恨。」(蔡其矯〈南曲〉)

南曲對詩人來說是一曲牽腸掛肚而又無法排遣幽怨的鄉音。詩人三次寫到南曲,此為第一首。在閩南出生長大直至八歲才隨家人遠赴印尼,童年時光裏,他也曾纏繞在南音裏。閩南人生老病死、婚喪喜慶、祭祀禮儀都離不開南音,它貫穿了閩南人的一生。南音是遺留的中原文化的碎片與閩南風俗文化相融合而產生的一種特殊的精神交流形式。一朵盛開在中原文明土壤裏的花蕊,浸染了閩越海洋文化的浪漫明媚氣息,延續著中華文明並將之推向細膩的極致。那是閩南人沉入骨血裏的言語,所有不能說的情無法言及的意,不如借著柔曼的南音去傾訴。油燈下,祖母手中飛旋的針線在低吟淺唱;母親的眼透過迷蒙的海霧,眺望遠處,帆影忽明忽暗,她的歎息忽高忽低。在他幼小的心靈裏,低沉的樂曲或許不至於那麼憂傷,更多是相思而非苦難。就在他接近而立之年,輾轉千里返回家園,目睹了滿目瘡痍的家鄉,一個時代的悲哀投射在這片生他養他的土地上,苦難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內心。「竹葉間的悲鳴」「孤雁的哀啼」「在流水上引起的陣陣的戰慄」,他聽到了相思怨恨以外的沉重。

詩人闊大胸懷注定不止步於這種小格局,他展開更為遼遠的思緒銜接,賦予了詩歌厚重的歷史基底。「我彷彿看見了古代閩越罪人的疾苦,和蠻荒土地上墾殖者的艱辛」,他以極精煉的語言還原了先祖南遷的歷史。綿長清麗優美的音調伴著極不相稱的鐵蹄錚錚。「到處是接雲的高山,險峻的道路」,泥濘的山路,虎嘯猿鳴,迫不得已離開家園的聲聲苦難一一嵌進了南曲的音詞裏,這方苦難的土地還來不及平和地喘息,「一次又一次的戰爭,一次又一次的流血」,反反覆覆地啃噬何時才能止息?優雅的曲調背後是塗抹不去的貶謫與背井離鄉的苦楚。南曲聲起,從洞簫的圓孔流瀉,琵琶弦上歎息,音符次第跳躍,憂傷層層疊加密密包圍。唯有用聲響亮的呐喊來震動天地:「故鄉呀,你把過去的痛苦遺留在歌中,讓世世代代的後人永不忘記。」

越過流水穿過哀啼,南曲顛沛流離的前世今世被牽扯出來,那是先祖們的點點淚痕與滴滴血跡。待到詩人將一幅闊大的歷史背景鋪開後,他筆端一轉,返回到一個細緻的點上。「孤舟在風浪中覆沒,婦女在深夜中獨坐,生者長別,死者無消息」,詩人選取了思婦的形象來進一步詮釋南曲的內涵。可不是,一個區域苦難生活的最終落腳點毫無疑問是——女人。在閩南生活著一群怎樣的女子?她們恪守著中原文化裏傳統女性的美德,勤勞善良、隱忍大度;她們孕育子嗣,忍受生活艱辛的折磨以及分離的悲苦。她們耗盡畢生的心血方令腳下的土地得以繁衍生息,嘔心瀝血地堅守才有故土家園如春的暖意。她們是南音曲詞裏的原形人物,是南音的演繹者、演唱者也是欣賞者、踐行者。陰柔的樂曲,寫盡特定區域女性內心曲折的情志。她們的嬌嗔、期盼、牽掛、怨尤,所有的愛恨情愁都寄寓在南曲音階的起伏詠歎中。

去歌頌女性,去體察女性的美與苦是全世界共同的感情,也是詩歌共同的主題。對女性美的崇拜和神化,是浪漫主義的美學精神。蔡其矯對女性的憐惜與愛足夠深沉,他的詩歌裏一直以來都將女性當成美和愛的象徵。即使在所處的長期以階級鬥爭為綱的年代,他仍然大膽地表達:「太陽萬歲!月亮萬歲!星辰萬歲!少女萬歲!愛情和青春萬歲!」(〈紅豆〉)這一點在〈南曲又一章〉再次得以印證。

在詩人的故鄉晉江,有一種特殊的建築群——番仔樓。二十世紀初年,多少男子迫於生計,繼續跨過海往南奔走。紅色的磚牆、高翹的燕尾脊、綠色的琉璃瓦、雕花的群堵,哪一處沒有浸染男子們的心血和女子們的離人淚點點?「南方少女的柔情,在輕歌慢聲中吐露;我看到她獨坐在黃昏後的樓上,散開一頭剛洗過的黑髮,讓溫柔的海風把它吹乾」。詩人以鋪敘的手法塑造了一位於閣樓上朱唇微啟低眉歌詠的南方少女的形象。最是撩人情思的黃昏時分,少女鬆懈了白天緊張的忙碌、拘謹的防備,散開髮髻,以輕盈的身姿獨倚杆欄。海風吹拂著她飄揚的黑髮,聆聽著她的輕歌,她需要將內心的萬般柔情消散,或寄託孤雁或分予流水或乘著海風,捎去,到達海的另一邊,那裏有她日思夜想的情人。「微微地垂下她濕的眼簾,發出一聲低低的歎息。她的心是不是正飛過輕波,思念情人在海的遠方?」在幽怨的南曲聲中離開的情人,此時,在異地他鄉,能否穿過山水的阻隔,聽到這一聲欸乃。她仍是期望,仍是執著地保有念想。惻惻的輕怨、脈脈的情思、靜靜的淚痕,在南曲聲裏遊來蕩去。

恰在此時,閣樓下盛開的花朵不合時宜地闖入,花香無情地襲來,讓本來可以排遣的憂傷又折將回來。「當她抬起羞澀的眼凝視花叢,我想或許是濃郁的花香使她難過。」花的意象介入,令主旨趨向明晰。濃郁的花香掀起內心深處的感傷是多重的。「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紅顏豈得長如舊」,「花開堪摘直須摘,莫待無花空折枝」,刹那的芳華怎敵它似水流年;「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只怕要落個「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暮色迷蒙,花香縷縷,淒美的意象,迷茫的心境。一滴清淚仍在眸中流轉,一首南曲仍搖曳心間,餘音嫋嫋,不絕如縷。世間所有的美都不應被辜負,更不能被摧毀。唱一曲南曲,聊以寄託對苦難土地不可遏制的愛,愛它的艱辛,愛它的不易,愛這方土地上所有的美。

「為什麼我的眼裏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南曲〉及〈南曲又一章〉,呈現出詩人對故土家園最深沉的熱愛。他將苦難與美對舉,產生一種錯位的震撼,傳遞著對家鄉的關注對女性的憐愛,激發了人們對反常社會現狀的不滿,呼籲人們大膽去追求自由與美,創造更美好的生活。

斯人已逝,托體山阿,他依偎著的土地,苦難枷鎖早已脫盡,昂揚而情深意長。南曲聲聲再次響起,那是檀板共金樽的愜意。只是我們終不能忘記過去,願惜取眼前人與事。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王燕婷簡介:香港作家聯會會員,從事教育工作。出版散文集《擁抱,在風起時》與《三月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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