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右典
劉紹銘先生已成為歷史人物,但他的精神猶在、作品仍存、自傳文字依舊流傳。《吃馬鈴薯的日子》還是一樣好看,不但真實,而且取材親身經歷,透過幽默戲謔筆法,將「咬著牙,撐下去」的意志,與他人之互動過程,表現得「謔而不虐」。在劉先生遠去的此刻,閱讀他的著作,如何給予年青人,甚至是所有人,同樣在這紅塵滾滾的花花世界裏,道出肺腑之言,而不是老生常談式的八股語調。這的的確確是劉先生的「試遣愚衷」。因此,這本稱為劉先生的自傳文字,實在不同於許多學者深受學院式的訓練及啟發,或多或少帶著學究氣;反而更多的是他的生活與求學經歷,特別是留學美國期間,學界、商場與人情觀察與摸索中,不斷地「匍匐前進」。人生確似戰場,學界亦是如此;只不過那些沙地的槍林彈雨,換成人世間的是非得失的際遇。算不算是「虛無」與「空虛」,劉先生也告訴我們不當「放浪形骸」、「隨風逐流」,以致於成為「心靈的損害,一輩子磨滅不了」(頁十五)。為了達到想要完成的目標,還是值得去追尋的動力不能放棄;但這當中不保證必然成功達陣,然而至少能夠有個方向可以依循、有個故事可以觀摩,當然是值得參考的,就像本書《吃馬鈴薯的日子》一樣。所以,劉先生不是給我們很「高」又很「遠」的不可企及之典範,而是充分意識省思之後,採取能夠「與各同學共勉」之書,親身經歷過後的「心得」,成為年青人的參考。劉先生有機會發揮自己特長之事物,不限於某些「典範」,學習的作家亦是如此,這就讓我們聯想到一句古老格言:「三人行,則必有我師」的意涵,無處不可學習,而有種「趨吉避凶」之感。
劉先生本書不同於以往的「知音」觀念,所謂「知我者,二三子」之情況絕對不夠,也不再適合於當代社會;其實要讓人可知、能知,也要自己具備能知於、可知於他人,似乎也沒那麼困難。雖然以劉先生當時的經歷,當然無法與當今社會同日而語,但是特殊境遇之青年總是一直都存在著,因此劉先生才會說:「我想香港一定有不少與我童年經驗相似的孩子。我希望他們看了本書,也會像我當年的決心一樣:咬著牙,掙下去」(封底)。所以本書具有激勵人心之使命與任務,因為年青時期、甚至人生中各個階段遭遇的貧窮困頓,其實都是屢見不鮮的情形,但鮮有人透過文學式的書寫,文字老練且幽默口吻道出「貧窮是最大的罪惡」一類的「真理」與「格言」。這並不是說要我們做一個機關算盡、汲汲營營的人,劉先生也區分「世故的人」與「通達人情世故的人」之不同(頁三十五),正好寫小說的作家、看小說的讀者、研究小說的學者正要學習的。所謂「寫小說的人一定得通達人情世故,但自己可能是豪邁豁達的人」(頁三十五)。
「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讀書不能止是讀書本之書,還要讀人世間這部「大書」,而且學問亦在於世事洞明之間,文章恰到好處則在人情練達之內。其實,世上很多事情都沒有所謂「標準答案」,我們僅能從中判斷取捨,最主要的還是自己抱持什麼樣的價值觀念。當然,此類觀念價值隨著年紀際遇,可以不斷修改擴大,但基本上正如Sisyphus每天推動的石塊一樣(頁四十六),天天都在交戰著,但也是活生生的經驗,日復一日地不斷體會著,逐漸塑造成自己的樣貌。所以,讀書與做人做事都是「活」的,劉先生對於文科生的建議似乎更是如此;在紙堆之「學問」與世間之「人情」,都在劉先生筆下顯得相當有趣,而沒有走上僵化八股的教條訓言。他形容要有點像Bergman中的「魔術師」,懂得變化法寶一樣(頁四十九)。若不如此,可能逐步變得「憤世嫉俗的」(頁六十五)。但也不見得沒有好處,即體會「文化」與「道德」的標準何在,而不訴諸單一標準的衡量,亦明白何謂「公平」與否之觀感。劉先生對於自己在異國求學之體會,很貼近當時的背景脈絡,正所謂掌握當時的「時代風氣」。由此更加了解自己、社會與國家之「爭氣」與否,「與其怪人,不如責己」之念(頁八十九),正是在此體會中深深烙印在內心的。
劉先生《吃馬鈴薯的日子》不僅是對於年青人有益處,面對異文化處境之日常艱難,更有第一手的貼切觀察。他帶給我們的啟發是:不以自己標準論斷別人、同理可推亦不以本身文化斷定他國文化,一切都從「反求己身」做起。其中,劉先生較敏銳感受到「嚴肅」與「娛樂」書籍、電影之不同,特別就後者而言更能了解他國之文化,以及培養自己的分析能力。這是受夏濟安先生的影響,劉先生說:「因為照先生意見,唸文的人,嚴肅的書要看,娛樂性的書也得看」(頁九十)。在分析方面,自己能夠看下去的書,通常以「娛樂性」書籍較佔便宜,入門門檻較低,再透過分析之訓練,即有「滋潤腦筋」的價值,可獲得之收穫看似容易取得矣。另一方面也在無形中培養一種「有容乃大」的胸襟(九十頁)。因而更貼近現實世界,接「地氣」,也就更容易養成一種就事論事的習慣,並在理想追求的渴望之間,尋得一定程度的平衡點。劉先生透過與朋友的日常對談,很能反映當時所處環境可能面對的情況。事情發展有好有壞,他的朋友告訴他:「事情當然得往好的方面想,往壞的方面打算。如果你及早作壞的打算,不如意事來時,就不至束手無策了」(頁九十七)。
劉先生很誠實地說:「我們這一輩的人讀書,難免沾上點功利思想」(頁一一七–一一八),事實上應當每一代、每一輩的人讀書,都難免帶有功利想法的吧,較易謀生的科系往往是一窩蜂的人想要擠進去。其實,文科也是如此,選讀英文、英國文學,起初為謀生需要亦不在少數吧。但是,劉先生也在有意無意間告訴我們這「常見」的現象無疑是「正常」的;「如果不是謀生需要,我為什麼不唸法文?俄文?德文?意大利文?(頁一一八)」但是,這當中有話鋒一轉之處,即是可以透過興趣培養、因緣際會,而把所學摸得清楚,反倒可以成為謀生之工具,其實此種選擇也不壞。所以,端看如何考量當中的利弊得失,加上人生際遇很難說,不過從劉先生的談話過程發現並世間不虛無,而總是能在黑暗中找到光明。當中緣由很多,主要原因之一即是他設定目標,儘管「櫛風沐雨」、「旰食宵衣」,終究為生存而堅持著,更特別的是,他亦把「生存」更加以幽默與詼諧的方式呈現。這終將歸於劉先生具有某種程度的「童心」未失,劉先生甚至這麼說:「大概人的童心一死,這世界也就沒有什麼新奇的東西了」(頁一二〇)。誠哉斯言,具有童心的人,人世間也就好玩起來。
讀劉先生《吃馬鈴薯的日子》,總覺得在戲謔幽默的筆觸中,發現人世間的種種智慧;亦在世故與童心之間,提醒年青人避免走入迷失自我之地步,同時也不要淪為老奸巨滑一類人物。可以說,這些某種程度上都是出自日常生活「濁光靈光」(profane illumination)式的經驗獲得,頗帶有機智與妙趣,更使得人生歷程不總那麼單一而絕對,其實並非有什麼公式可尋。劉先生從他的求學生活、戀愛過程與對人生的思索,都在書中有所涉及,從中也可以感受得出他是一位心思細膩之人。上文提及:夏濟安先生之學思對他的影響最大,劉先生曾與一位「美國小姐鬧戀愛,顧慮很多,乃寫了封長信向他討教」(頁一三二)。夏濟安的回信是引用亨利.詹姆斯的一句話:「Live life to the full(結結實實的生活罷)」(頁一三二),更是一句很實際的用語。好好生活,不管酸甜苦辣,不論是否真如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之說,特別是在不如意的時候,更要好好生活。我認為這對於年青人是很重要的提醒,該做什麼事就做什麼事,避免鑽牛角尖,一直走下去,才能往自己想要達到的目標更前進一些。而且,對於任何事物的看法必須要看先能清楚它的要求,這也涉及的是「分析能力」的培養,而不是面對未曾接觸的領域,就心先涼了一半,更可惜的是因此而打退堂鼓了。透過劉先生的書,讓我們可以更加勇敢面對充滿挑戰的人生旅程,「願獻此書與同學互勉」之聲言猶在耳。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梁右典簡介:現為莆田學院媽祖文化研究院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