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戲劇 說歷史——穆凡中先生遺著《渾不似舊家園》讀後感

李烈聲

望穿秋水,終於收到穆欣欣小姐寄來穆老的遺著《渾不似舊家園》,接到故人遺墨,我只能以「悲喜交集」一詞形容當時的心情。一霎那間,故人的音容笑語,展現眼前,

彷彿回到聯邦酒樓他與我談論清末歷代帝皇時的場面,令我傷懷的是故人已杳,手中所持的只有一本充滿他特有文彩的書。

穆老的書,其內容包括文章十一篇,篇篇光芒四射,其中〈清朝皇帝愛看戲〉一文於我而言,最合胃口,因為,其中一些情節,他曾與我辯論過,添補過,如今讀來,仍是如聞其聲,如見其人。

據我所知:一般人談到京劇發展史時,多是溯自前清道光朝,而穆老的看法是始自乾隆朝,他舉出許多例證和私人筆記來支持他的觀點,使人不得不由衷折服他考據之精與持論之堅。

說老實話;我對京劇所知不多,有興趣之點多屬皇帝與歷史有關的事跡,我一向認為,清代開國皇帝順治享年不永,而且沉迷禪悅,姑不具論,接位的康熙則不然,康熙為人對許多事物深感興趣,乃至西洋事物,也不堅拒。在其初年,已愛享受一些聲色之娛。於是,便有所謂「南府」出現,穆老解說「南府」是掌管宮廷演戲活動的機構,位於北京南長安衛街口的南花園,故號「南府」之說,完全正確。南府廣收民間藝人,教導太監學戲,演戲以娛康熙及其后妃。

康熙薨後,繼位的雍正皇帝,自小是個偽君子,為了爭奪帝位,在康熙面前扮成一本正經,遂得帝位,此君可取之處,是能逆取順守,勤於政務,整飾吏治,也是事實,但也不是不愛看戲,而是喜怒無常,天威難測,伶人一語不慎,動輟杖責。他在位也只有十多年,龍馭上賓,接位者是寶親王,即乾隆帝(愛新覺羅.弘曆)。

乾隆是個愛好享樂之人,他廣建戲台,以便他隨處隨時,心血來潮,便可看戲。加以歷經康熙、雍正兩朝積聚,國庫肥到漏油,任由乾隆敞開來花,乾隆帝本來就是一個大花筒,將南府規模擴大,趙翼記在熱河看戲云:「內府戲班,子弟最多,袍服甲冑及諸裝具皆世所未有。」可見耗費盛況一斑。

乾隆帝不惜花耗巨金建造圓明園,成為當時世界上最豪華的園林,一部份原因是供皇帝舒適地看戲。上有好者,下必甚焉,由於他的戲癮,催生了京劇。乾隆享年八十多歲而薨,仁宗即位,即是嘉慶帝,

嘉慶帝雄才大略不如其父,可是,戲癮之深,不亞乃父。可是,由於乾隆晚年窮奢極欲,國庫漸趨枯竭,國力下降,加以一群自恃船堅炮利的帝國主義者虎視耽耽,他已不敢效法乃父那樣窮奢極欲,他為了逃避那些御史言官囉嗦,常常到熱河行宮去,因為,一離紫禁城,那些皇家規距便鬆寛得多,也可遠離御史言官,於他看戲取樂方便得多,最後,他駕崩於熱河行宮。

嘉慶薨逝後,他的兒子皇二子旻寧柩前即位,是為道光皇帝,道光資質平庸,面對列強咄咄逼人,已是無法招架,再加上遍地民變,他更是心勞力拙,當朝的幾個大臣如曹振鏞之流,盡是妨賢害能的庸官,大清錦繡江山,已是破破爛爛。道光唯一能事,便是節儉,連自已所穿的套褲都要打補丁,但是,整個社會經濟江河日下,個人用度儘管省吃儉用,於國何補?

清代的皇家戲劇機構歷代都稱「南府」,到了道光手中,改名「昇平署」,改名昇平是否意味從此便天下昇平?殊不盡然,皇帝仍然愛看戲,社會仍然不昇平,不過,他不似祖父和父親那樣對戲劇踵事增華,也是事實。據說:他雖然愛看戲,但是,戲台上的帝王將相,小姐貴婦,身上所穿的戲服,破破爛爛,比街上叫化子好不了多少,而他也不以為嫌,以一國之君而言,此點確是難能可貴。

可惜,他的節儉美德,並未能傳給他的承繼人,道光三十年,皇帝遺詔,把皇位傳給第四子奕詝。奕詝得位,不無取巧之嫌,據說:道光帝晚年,對於身後問題,頗費躊躇,把目光放在四子奕詝與六子奕訢身上,以資質與才幹而言,弟弟奕訢遠勝哥哥奕詝,一天,道光帶同一群兒子狩獵,奕詝自知騎射絕對不是弟弟對手,問計於師傅杜受田,杜附耳授他一計。

狩獵之日,奕訢騎射俱佳,獵獲獸禽很多,而奕詝則一無所獲,道光問他何故,他做出一副悲天憫人之狀道:「春夏之交,正是鳥獸藩滋之期,兒子不忍殘殺,以傷天和。」愚庸的皇帝聽了,認為此是仁君之語,再無懸念,便親寫硃諭,傳位於四皇子奕詝,封六皇子奕訢為恭親王。意思是以恭親王的才智,輔助心慈的皇帝哥哥。

登了帝位的奕詝,年號咸豐,對於才智遠勝自己的弟弟,心懷嫉妒,登位初期,確曾委任奕訢為軍機大臣,及至毛羽豐滿之後,便之以怡親王載垣,鄭親王端華和他的弟弟肅順,取代奕訢,命他回上書房讀書,哥哥是皇上,弟弟心雖不滿,也無可奈何。

做了皇帝,奕詝「扮猪食老虎」本性便暴露出來,還沒有待到國喪滿服,他戲癮大發,雖不敢公然絲竹喧天大唱特唱,也向昇平署要來道具,與太監演戲清唱。此君戲癮之大,遠遠超過他的列祖列宗。

沒有恭親王在旁礙手礙腳,加以怡、端、肅三人早是窺見皇帝的嗜好,更是變著方子導引皇帝享樂。不管洪秀全起兵淹有半個中國,也不管列強步步進逼,躲在圓明園中縱情聲色。

我們不得不承認,咸豐雖不是個明君,卻是戲劇專材,歷史小說家高陽先生在《慈禧前傳》中,對咸豐對戲劇的研究,花了不少筆墨。他說:「皇帝顧曲,實在可算知音,昇平署的老伶工,無不心誠悅服。」

曲藝雖精,然而,對於政務並無裨益,咸豐從他老子手上接獲過來的江山,已是一片殘殘破破,他重用的大臣,並無旋乾轉坤之術,他漸漸走上消極頹廢之路。他身邊除了擁有三宮(包括皇后、懿貴妃和麗妃等)六院之外,據說還有所謂「圓明園四春」和「曹寡婦」等人。他把處理政務的時間和精力,耗費在女人和戲劇上,何來餘暇對付外憂內患?最後,弄得國力江河日下,當英法聯軍發兵入侵大沽口時,僧格林沁的蒙古馬隊和勝保的綠營負責鞏衛京師,全力對敵抗擊,可是,械不如人,人海敵不過火海,八里橋一戰,終於敗下陣來,英法聯軍長驅直進,咸豐皇帝的風流夢一下子驚醒了,敵軍來勢洶洶,皇帝隨時可能變成明朝的英宗。

不跑不行了,咸豐在敵軍圍城之前,匆匆攜帶他的后妃、宗室和大臣逃往熱河行宮,這時候,他才想起弟弟恭親王,命令他和一部份留守京師的大臣如文祥、桂良等人與敵軍謀和。處於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面對一群野狼也似的侵略者,恭親王即使有才幹,也不得不作城下之盟,簽署了辱國喪權的「北京條約」。最令咸豐難以釋懷的是:金碧輝煌的圓明園,付諸一炬,數世積儲的珍寶,也被獸兵搶掠殆盡。

恭親王受盡屈辱,和局勉強達成了,生命沒有危險,咸豐的戲癮又發了,他命令留在京中劫後餘生的昇平署梨園子弟馳來熱河「避暑山莊」,給他演戲。

避暑山莊不是紫禁城,規矩比較鬆懈,咸豐益發縱情聲色,不止夜夜看戲,還自己編劇和票戲。據說,他曾給自己一個「且樂道人」的號,其生活之糜爛,可以想見了。可是,得樂且樂的生活過得不久,他的肺結核症便惡化,延至咸豐十一年七月十七日,便一命嗚呼了。

咸豐的戲癮,陶醺了皇后和懿貴妃(即後來的慈安和慈禧兩太后),為了掌爭權,聯合恭親王發動「辛酉政變」,奪取政權。怡、鄭兩王賜自盡,肅順砍腦袋。由載淳登位。不久,慈安暴斃,恭親王遭逼退,大權在握的慈禧,建造頤和園,肆無忌憚大看其戲,風氣所及,京戲大行其道,寢假而成為「國劇」,盛行神州,至今不衰。

穆凡中先生的《渾不似舊家園》一書,不單是京劇史,更是晚清史,我讀了穆老遺著,深深感到其文筆之流暢,考據之嚴緊,令我非常佩服。我們看歷史書,常常感到枯燥乏味,有穆老遺著在手,應無此憾了。

二〇二三年七月二十四日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李烈聲簡介:原名李瑞鵬,有筆名烈聲、冷月、馬不前,資深寫作人,擅長歷史、掌故與舊體詩詞的寫作。四十年代末曾任廣州《越華報》主筆、澳門《精華報》副刊編輯、《華僑報》專欄作者,後移居南美、加拿大,曾任多倫多《中加時報》總編輯,後棄文從商至晚年,返港澳於《澳門日報》之「新園地」版撰寫《冷月無聲》專欄。現在澳門《華僑報》專欄發表短篇小說、散文和古典格律詩詞。出版有:《冷月無聲》、《回首風塵》、《聽雁樓詩集》、《白銀》等書。現任香港詩詞學會顧問、東方之珠文化學會顧問、澳門筆會會員、澳門二龍喉詩友會會員、香港作家聯會會員。曾多次獲詩詞和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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