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秀蓮
讀中學時常常蹓躂書店，其中一家給我很好的印象。書店位於旺角花園街，叫友聯書局，怎知友聯不知何時竟湮沒了，也應了《紅樓夢》所云：「由來好物不堅牢，彩虹易散琉璃碎」。
我零用錢少，慣於精打細算，買書的錢都是撙節用度得來的，如忍著饞嘴不買路邊攤子小吃，為省下幾角錢寧願走路，可是居然在友聯買下精裝而非平裝的《紅樓夢》，為什麼呢？雖然時隔多年，理由依然記得。出於仰慕名著，覺得一本書可以看個一生一世，略貴又何妨？加上是友聯出版社印製，折扣較大，權衡之下，精裝雖比平裝略貴，但硬皮裝幀，書名燙金，精裝顯得物有所值了。那套精裝《紅樓夢》原來是程乙本，國内並不流行，胡適與白先勇則推崇備至。那時我不過是個戴眼鏡穿迷你裙的文藝少女，當然不曉得比較版本。我甚至糊塗得連童年愛讀的《兒童樂園》，中學喜歡的《中國學生周報》乃出自友聯，也渾然不知，更莫說友聯得美國「亞洲基金會」資助那些事了。
《紅樓夢》不會讓讀者白讀的，至於哪方面有所領悟，就要看各人修為了。（資料圖片）
把《紅樓夢》用心閲讀幾遍了，想鑽研下去，然而紅學的書太多，買不來的，便往窩打老道二樓的市政局圖書館借，後來入了中大便去新亞圖書館借。能借便借，能看便看，索隱派、自傳派一一細讀，紅學家蔡元培、俞平伯、周汝昌、林汝亮、周策縱等前賢的心血不敢輕忽。也許自己夢想要成為紅學家，結果是心嚮往之，實不能至，甚至連論文也寫不出半篇，投入與輸出完全不成比例。當年一本正經，專心致志，到頭來一事無成，我已放下紅學多年了。
不過，《紅樓夢》不會讓讀者白讀的，至於哪方面有所領悟，就要看各人修為了。
花襲人名字奇怪，索隱派認為「襲人」即「龍衣人」。寶玉啣玉而生，那塊玉即國璽，包著國璽的襲人，則與寶釵一黨，寶釵得勝，暗示清朝奪取政權，所以《紅樓夢》主題是反清復明。這看法未敢取信。我始終認為《紅樓夢》意在警世，一個例子是賈母憐老惜貧，王熙鳳也善待劉姥姥，所謂「留餘慶」，劉姥姥後來義不容辭就收留熙鳳女兒巧姐。
寶玉。（作者提供）
曹雪芹若非先經歷富貴繁華然後飽嘗家道破落，焉能濃墨重彩細緻入微地把賈府之氣派刻畫？可是過份執著迂闊，膠柱鼓瑟，以為所有人與事都百分百依足事實也不必，因為作者肯定會將經歷再藝術加工，故此在文獻中發現曹雪芹體胖且黝黑，並非賈寶玉「面如中秋之月，色若春曉之花」之風流模樣，也無須驚訝。
曹雪芹是個宿命論者，宿命的想法瀰漫全書，他甚至在第五回「賈寶玉神遊太虛境，警幻仙曲演紅樓夢」，提早抖出結局，大觀園的女孩子下場早已注定。有些小說家把結局故作神秘，讓讀者追看下去，到最後才恍然大悟，偵探小說作者優為之。曹雪芹則早早就預告結局，且給人神話式如真似幻的感覺，到預言一一應驗，讀者仍手不釋卷，唏噓命運之不可逆轉，惋惜受命運播弄的可憐人物。
黛玉。（作者提供）
即使相信宿命，不過從筆下的人物不同際遇，也流露出曹雪芹認為性格多少能夠改變命運。賈府的大當家王熙鳳才幹過人，奈何過於貪婪，缺乏遠見，竟忘記了秦可卿鬼魂所托，未為宗祠多置田產，結果抄家之日一切都蕩然無存。賈探春、賈環皆趙姨娘所生，品格天淵之別。探春「才自清明志自高」，憑住本事而建立地位，遠嫁的結局還不至於太悲慘。
曹雪芹用一雙看遍得失禍患的眼睛去觀萬物，他是悲觀的，但懂得克制，並未一味哀鳴，所以寫賈府盛極一時，傾向客觀描述，沒有掃興，只在適當時機借對白來點出奢華過度了。在貧苦中他提筆寫下家族史，嘔心瀝血，想是保留家族回憶，也借書中種種變幻，以不說教的方式給世人一帖良方，讓一僧一道瘋瘋癲癲唱起《好了歌》，希望當頭棒喝，點出塵世所熱衷的追尋的都不值得。儒、道、釋三家思想融會書中，書中人物代表了三家，尊儒奉道歸佛皆有前因，曹雪芹對佛道較為傾心，可是儒家的規範也不至於完全揚棄。不過，曹雪芹最憎恨宗法制度主宰婚姻，黛玉焚稿斷癡情，情天難補，寶玉終於出家。出家固然因為他漸悟紅塵之毋須戀棧，亦是他有意要反擊身不由己的婚姻，這起碼是一場消極的革命。
情之為物，《紅樓夢》點染最力，濃墨重彩，寶黛從一見鍾情到黛玉猜疑到愛情穩定，這一段固然動人。配角賈薔與齡官也真叫人眼前一亮。情在禮教下慘遭壓抑，乃有司棋殉情。莫說少男少女，且看王熙鳳，以她的條件而嫁給好色俗氣的賈璉，已夠委屈了。她幹得最毒辣就是對付賈璉二房尤二姐，其實殘酷手段的背後出於妒念，因愛成妒，也是受情所折磨，她害人時心裏不見得好過。「風月寶鑑」是一面鏡子，可正可反，是債是孽。
元春。（作者提供）
曹雪芹明言女孩子是水做的，女性在大觀園居領導地位，賈元春王妃身份極盡顯赫，賈母是一家之主，王熙鳳隻手可以翻雲覆雨，丫鬟中鴛鴦、平兒儼如助理總裁，證明曹雪芹對女權的擁護。這些思想在乾隆年代無疑是前衛的，他帶出的訊息是有本事的女孩子真不少，靠品德實力而出人頭地就格外得到尊敬。
王熙鳳隻手可以翻雲覆雨。（劉旦宅繪《石頭記人物畫》）
程乙本有一百二十回，後四十回卻甚少翻看，閲讀是非常個人的感覺，專家怎樣力言是親筆抑或僞作都是徒然，看不下去就不必勉強。我推測曹雪芹早已寫好回目，也遺留斷稿殘篇，續作者根據前文的預言與伏綫，補綴缺漏，算是把小說完成。
所謂福氣，往往不強求而自來。世間事萬般頭緒，種種因緣，少年時代幸而擁抱程乙本，只覺如魚得水，日後看《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庚辰本》已滋味不同了。看庚辰本時，懷疑是否先入為主而生成見，便再看三看，終究喜歡程乙本。要是一起步看的是庚辰本，有沒有那麼鍾愛《紅樓夢》也未可知。
看《紅樓夢》所得者，是提醒自己要用心觀察，細緻描寫，學習以悲憫情懷去看人間事。性格有所謂扁平（flat character）與圓形（round character）之分，王熙鳳是圓形性格之典型，既心狠手辣，亦偶有一念之慈，邢岫煙寒素而脫俗，王熙鳳毫不嫌貧反而體貼。她不識字，聯句由她起句──「一夜北風緊」，也不落俗套。聽她「正言彈妒意」教訓小叔賈環，句句有理，邪中有正的人物已玲瓏畢現。歲月也催人成熟，黛玉後期漸漸減少尖刻而多了溫潤，寶玉悟佛是漸進的。
寶釵。（作者提供）
書中警句太多，「不關己事不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是王熙鳳眼中的寶釵，雖然無法喜歡寶釵，但這種處世態度我十分受用。「牆倒眾人推」是常見的，人心很冷，人性頗狠。
從機構的管理到人事的升遷，再而權力到愛情的爭奪，那格局往往是《紅樓夢》的套路。人生於世，逃不了命運，離不開競爭，世人都在其中角力、追逐，誰可超然？誰能勘破？不過，莫給名利、愛情、權力迷了眼昏了頭，看得淡一些遠一些吧，反正人生不過是夢一場而已。
黃秀蓮簡介：廣東開平人，中文大學崇基學院中文系畢業，從事散文寫作，獲中文文學獎及雙年獎散文組獎項，並任中文大學圖書館「九十風華帝女花──任白珍藏展」策展人。著有散文集《灑淚暗牽袍》、《歲月如煙》、《此生或不虛度》、《風雨蕭瑟上學路》、《翠篷紅衫人力車》、《生時不負樹中盟》、《玉墜》、《揚眉策馬》八本，數篇散文獲選入中學教科書教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