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天白雲

柳岸

香港六月的天空,已是艷陽高照,在街上頻撲十五二十分鐘,已滿頭大汗,心中難免對老天爺抱怨幾句。我端著一窩湯,在午間一時許的灣仔街頭截的士。可不是輕易的事,的士不會停在你的身前。剛有乘客下車,我立即奔過去,誰料斜裏衝出一個少年,箭步一竄,把車門打開,一個新潮少女已鑽入車廂內。少年人把身一轉,也縱身入車廂內,配合得天衣無縫。我為了閃避他們,把手中的湯盪得濺出窩蓋之外,熱灼灼的濺到手上。一點兒灼痛算得什麼,慌忙又四處張望的士的蹤影。

終於一個善心的司機,把車子停在我身前。順利坐進車廂內。誰知他竟然這樣說:

「探病嗎?——往哪家醫院?」

「是!」我說「你怎知道我探病?——」

「見你捧著東西一副焦急的樣子,準是去探病——現在是探病時間嘛。」

「到南朗醫院。」我說「你一定不久前有親友住醫院了——怎樣?病好了嗎?」

「不!死了。」司機說。

他的話使我愕然,也有不祥之兆。車內空氣凝聚了一會,我說:

「對不起,想不到你的……」

「也沒有什麼大不了。」司機說「人老了,病了,便要死。死,總比躺在床上受痛苦好。」

司機的話不無道理,但我就是要逃避這個話題,在車上大家默不作聲,奇怪的兩人像有語言以外的溝通。到了醫院,下車前,又意料不到他竟然對我說:

「祝你的親友早日康復。」

我只感到心頭一暖,便緩步下車,跟著急向病房奔去。

小弟來得比我早,他已在母親床前,臉有憂色。

「大哥,老媽子很煩躁,不知想要什麼,總是嘰哩咕嚕地說不停,總是搖頭。」小弟說。

原來母親睡著了,雙眉緊扣,一副病容。

「我帶了窩湯來。好不容易求鄰居代煲的,看來傾瀉了一些。」我說「老媽子睡著了,正好讓湯水涼一點才讓她喝。」

「好啊!她睡著最好,可以減輕痛苦,又可以好好休息。」小弟說。

望著母親的病容,感到人生是軟弱和無奈的。母親年輕時是個美人胚子,從她當時黑白照片可以看到,比當時的女明星可不會差到那裏。但當我七八歲的時候,母親開始發胖,身體和相貌也變了,不過,她變得更壯健,無復少女時代的嬌憨,人也幹勁十足。

記得還是水荒挑水用的時代,她一個人挑著兩桶滿滿的水走動,毫不吃力。我自己也雙手提一桶水,一步一停,感到水原來這樣重,心想:女人原來很大力的。她已走過來,把水桶提起說:

「小孩子,沒氣力,還是由我來吧!」自此我再不敢小覷母親的力量了。

當年家中貧窮,持家更艱難了。為了買東西能便宜一點,母親寧可多花時間與腳力。有一年為了縫件新衣喝喜酒,她帶著我去花布街,挨門逐戶去問價,又討價又還價,差不多由街頭走到街尾,悶足我大半天。以為買不成回家了,誰知道她又走回其中一家買,又嘮叨半天,才喜孜孜買了便宜的布回家。

母親做好了新衣,快樂極了。當時我想著要是長大賺了錢,我便在每一家布行買一疋布送給她,討她歡喜。可惜到母親垂垂老矣才勾起這個幼稚的心願,昔日的豪情快意,恍如昨日。

母親在醫院,差不多半年了,最初還是有板有眼的,後來愈來愈煩躁,憂慮又多,老是叮囑一些家常小事,好像不知道子女已長大在社會立足一樣。

我看湯也涼了,—正猶豫應否叫醒她,誰知她正慢裏張開眼睛望著我,綻出一絲笑容。

「老媽子,我帶了一窩湯來給你喝。」我滿懷高興地說。

母親搖搖頭,像不高興的樣子,使我有些不快。

「老媽子,大哥特意找老鄰居六嬸煲的。現在正和暖合喝,我扶你起來喝吧。」小弟說。

「不——喝——。」母親用力擠出兩個字來,像發脾氣了。我和小弟都求她喝。她雙目一閉,作個深呼吸說:

「喝了——沒用——。」

我兄弟倆聽了愕然。

「我——不——喝。」母親逐字吐出「你——們——喝——。」

我們堅持,加速了她的暴怒。無可奈何之下,兄弟瓜分了一盅靚湯,滋味實在不錯,喝下喉嚨,便有一股暖流直奔丹田。卻見母親臉上綻出親切滿意的笑容,我們也滿意笑了。這時候,喝進誰的肚子沒有分別,總之母親快樂便是了。

喝完了湯,她的笑容戲劇性地收斂起來,突然把嘴一掀,雙眼向上一翻。說:

「天!」

是什麼意思呢?是天花板有問題嗎?於是問小弟。他說:

「可能天花板漏水了。」

「可能天花板的光管刺著她的眼睛吧?」我說。

母親搖搖頭,又說:

「出——去——。」

她尚在病中,沒有醫生批准,又怎可以出去呢?

我們向她曉以利害,她總是不滿意,堅持地說:

「出——去——」。

正當互相僵持,毫無進展的時候,我突然醒悟母親是說——天——出去——。是了,她想出去見見天空。她躺在病床上半年了,半身癱瘓,她半年沒有見到天空,仰頭只能見天花板。而且,半年來,她也沒有多少次能離開這間病房。我肯定我猜對了。

「老媽子,我找來輪椅,推你到屋外,看看風景,看看天空好嗎?」我說。

「對——。」母親點兩下頭,又綻出可親的笑容,眼眶濕潤起來。

得到醫生的允許,得到護士的幫忙,我們小心翼翼地把母親扶上輪椅,把她推出病房。

一離開病房,母親精神抖擻起來,腰眼也挺直了,臉容也寬鬆了,眼睛也流麗了。只見她左顧右盼,像找尋失落的寶物,像遇到久別重逢的好友。我們把她推扶出醫院大門外,頂頭還是那藍天白雲,樹木欣欣向榮,偶爾小鳥掠過。陽光這時還好,不太猛烈。我弄來傘子打著為母親遮蔭。大家一起欣賞著樹影緩緩的移動,小螞蟻在小道上忙忙鑽鑽,三五隻彩蝶在花叢中飛舞。

我們三人也沒有太多的說話,一起默默地欣賞平凡的大自然景色,心意是平靜的、溝通的。母親沒有要求回去,我們也沒有催促她。太陽漸漸下山,暮色四合,飛鳥回巢,跟著便有寒意。母親示意回去,她好像得到極大的滿足。我們把她安頓上床後,她疲態畢呈,沒有吃晚飯便入睡。

第二天小弟弟比我早到,紅著眼睛向我說母親昨夜在睡夢中去世了。我心下惻然,想到母親昨日的渴望。藍天白雲,它給了我親愛的母親離開人世前的一份最好的禮物,我多麼渴望能重溫昨天一次。我將會更珍惜一分一秒,我許願在藍天白雲的日子裏自愛自勵,不枉母親給我的這一生。

(本文圖片為阿Ben及如一提供)

柳岸簡介:原名楊興安。以筆名柳岸發表小說。多年來從事文教工作。著有《金庸小說與文學》,散文《浪蕩散文》、舞台劇《最佳禮物》,及由香港作家協會出版之小說《柳岸傳情》等著述。現為香港小說學會名譽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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