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燕婷
南方的風早在三月就變暖,雨水多了,草木舒展,鳥兒四處鳴叫,各色的花兒競相開放。四月一到,逢上了既是節氣又是年節的清明。融合傳統的上巳節和三月三,清明節其實包含着兩大禮俗主題,掃墓祭祖和踏青郊遊。
有著濃郁原鄉情結的閩南人,對於先祖的崇敬甚至逾越了神明。平日裏,家家戶戶都有一本小本子,記錄著先人的生卒年月,分為正忌和免忌。是日,都要備好葷素菜碗到公媽廳(祠堂)去祭拜。像我們這樣舉家遷徙香港或外地的人家,也得找個親堂將家裏的這些「世事(祭祀的事)」託付給他們。人們謹慎地通過各種敬祀的儀式,來表達對祖先養育之恩的緬懷,又祈望祖先幽靈能庇佑子孫,福蔭後代。在閩南人眼中,清明節與春節同等重要。「年兜(大年三十)沒倒(回)去沒某(老婆),清明沒倒(回)去沒祖(祖先)」。一年中的兩大節日了,無論你身在何處,你都要「倒」回去,回到一個叫做「厝內」(家)的地方,春節裏與生者的團聚,清明祭奠亡者的魂靈
閩南豐富多彩的年節都有一一對應的美食。這類美食首先是以祭品的身份出現的。打開年節的方式,往往也從祭品的準備開始。營養豐富鮮嫩多汁的潤餅菜是清明節的特定符號。如果要為閩南節慶美食分個冠亞軍,清明節的潤餅菜應該會名進三甲,起碼我這樣認為。
胡蘿蔔、高麗菜、菜球、豆乾以及魚羹(拳頭母最佳),得提前一天切絲備好,平鋪在米篩上,放在木架置於廚房的通風處。花生與白糖做的粉末,綠色的海苔和粉絲經油炒過,芫荽也洗凈了。隔天一早,上街買豆芽、三層肉、豬肝、海蠣和潤餅皮。肉汆過熱水,豬肝炒過,海蠣拌地瓜粉煎成海蠣煎,雞蛋和着韭菜煎成餅狀,此四樣依舊切成絲。紅、綠、黃、白、灰,顏色各異的菜肴,一碗碗備好,米飯也是必不可少的祭品。母親挑着裝滿祭品的籃筐去洋厝的公媽廳(祠堂)「孝公」(祭拜祖先)」。
清明節中午,把所有切絲的菜肴倒進一個大鍋裏。一堆堆不同色彩的肉、菜、海鮮混合在一起,在不斷升騰的熱氣裏,釋放自己的香味,又融合其他食材的津味,童年這股香甜之氣年復一年散進心中,即使用盡一輩子的時間也無法忘記。一張潤餅皮鋪在盤上,灑一層花生末,捏幾叢海苔攤開來,口味重的大人還夾上蒜絲和芫荽,再挖幾湯勺的潤餅菜,將潤餅皮從左到右捲起來。記得父親卷潤餅的技術特別好,每次包的潤餅菜又圓又大,他左手托著潤餅菜的底部,右手箍著上部,吃得從容有味。不像我們這些孩子,因為沒能掌握好每次包入的潤餅菜分量,潤餅卷中途爆裂,狼狽不堪的現象時有發生。不過,沒關係,裹潤餅的技術會隨著你年齡的遞增歷經反覆操作而越發純熟。
當你吃得肚皮滾圓的時候,幾家堂親已經來到院子裏了,提著鋤頭、紙錢、水果糕點等祭品三三兩兩地說笑著。小孩則繞著他們身邊追逐嬉戲著。每家每戶全是傾巢出動。四月裏,天朗氣清,惠風和暢。特別在南方,這天常是春和景明的日子。人們厚厚的冬衣早已脫去,正想迫不及待地融入廣袤的自然裏,呼出一季冬天憋在胸中的濁氣。在祭拜先祖的節日裏,天氣分外給力,加上周遭春日蓬勃的生機,使得哀傷的成分大大消減了。早些年,農村裏哪有什麼出外旅遊,趁著清明暮春花艷,攜著對先祖的追思踏青而去。
我們鄉下村裏王氏一支,自元代王翰公入閩開始生活在這片土地上。家家戶戶官式大房子的青石板門楣上鐫刻著先祖遷徙的足跡——太原衍派。六七百年的時間裏,起碼有三四百年,我們家族的繁衍線路有跡可循。族譜裏記載著一些熟悉而陌生的名字,部分先祖的神位和相片擺放在名叫「源發」的公媽廳裏,而曾祖父、曾祖母的遺像甚至就掛在我們住的房子廳堂兩側。如今他們依然還在生養他們的村落裏,只不過改換了另一種存在的方式。就像我們如今一樣,他們也曾在每一年的清明節提上祭品去祭拜他們的先祖。歲月的輪迴裏,一撥一撥子孫來了又走,最後又毫無例外地長眠在此。
一群人浩浩蕩蕩來到村頭叫白塔林的地方,以前的荒郊已然和煙火的人家接壤了,或者說煙火的人家正不斷地在拓延和擠佔某些地理空間。有些墳墓沒有墓碑,只有圓形的墳冢。有時野草瘋狂地遮蔽連接了墓與墓之間的縫隙。最後,還要藉助男人們的鋤頭或手,將長了一年的野草除掉,墳堆才顯露出來。野草之下層層疊疊地深埋著多少無人理會的孤墳呢?無從得知。在濕潤的田埂上,我們的行走不得不小心翼翼,有些缺了角的「篁金」(骨灰斗瓮),半露在泥地裏,只見得裏面烏黑一團,踩到既多有不敬也會晦氣。俗語就用「踏著伊(他)的篁金蓋」刻薄地來表示和別人產生糾紛。女人們忙著點香擺放祭品,祭品分兩處,一處為墓一側的土地公神位,一處就在墳前。小孩們負責四周找小石子,繞著墳墓,壓紙錢,紙錢更像北方的窗花,鏤空的形狀,顏色各種鮮艷。大人吩咐將不同顏色的紙錢配搭擺放,不能單一顏色放在同一處。除了雜草、壓好紙錢的墳墓,不再顯得孤寂冷清,紙錢在風中吹起邊角,似有一群翩躚的蝴蝶圍繞著。荒野被塗抹上了人為的彩色,和漫山遍野怒放的雛菊和杜鵑相映成趣。這個春天,一群眉眼間與先祖相似的子孫在他們的墳前以叩拜的姿勢,祈求賜予福祉。
躺在地裏的先人的故事,在祭掃的時候會被多嘴的堂親反覆講起。「拿五尖錢來!」堂親在曾曾祖父的墓碑前,堂親一如既往地作出抓鬍子的動作,這樣的動作直接從他的父親那裏承襲而來。據說曾曾祖父生性有點癲,頑皮的後輩會抓住他的鬍子,向他討點零錢。到他過世後,清明節裏這個動作還在他墓碑前繼續延續。再往上有位祖輩,說是貪玩成性,自己寫了一張收據,誆騙老婆把田地賣了,不識字的老婆倒是認識得收據的買賣方簽的字,奇怪地問他為何買與賣的人是同一個。曾祖父當年是名聞泉州南門外的「老大」(民間中人),一生為鄉間鄰里解決了不少問題糾紛,卻在過世後,與他的妻子分隔兩地(曾祖母後來在菲律賓過世)。曾祖父四十多歲遭逢不幸,英年早逝,他為他的父親修了頗為氣派的龜形大墓,而自己被潦草下葬,那簡陋窄小的墓地,依稀還有當年那場劫難遺留的痕跡。他一生的修行與福德終於蔭及子孫。遠赴菲律賓的叔公們多有發跡。按照風俗來說,祖墳的風水好。一大家族的人沒人敢輕易去動它。再後來,曾經有條道路要擴建,決定繞過村莊,位於村頭路側的曾祖父的墳墓得以保存了原貌。。
閩南人向來很忌諱死亡。比如他們在說一個人過世了,會以「走了」、「沒了」、「仙了」來替代死的意思。說到老人過世,還會說他或她「收去了」,滿滿的佛家思想。而「死」這樣詞卻堂而皇之地用在罵生人的口語,或者形容某一個情形到了極致的狀態。例如,可以罵淘氣的小孩為「死女間(女間合為一字)仔」,形容天氣太熱說「熱死了」。而到了真正要提及死亡時卻又頗多忌諱,內斂而不甘。童年裏,唯一要近距離去看待死亡的清明節,也在大人的粉飾下,留下更多郊遊踏青的記憶。印象中在老家度過二十幾年的清明節,只是一味地吃著美味的潤餅菜,踩著鬆軟的土地,聽著先人的故事受著懵懵懂懂的教育。若干年後回想起來,二十多年安穩的時間裏你一直在幸運之神的眷顧之下。
時間的流逝包括人的衰老終不能阻止。後來祖母和父親先後在香港去世。祖母很早放在老家西邊櫸頭床後邊的棺木最終也沒有用上。她和父親各自變成了一個方形的盒子,高高地藏在香港的山上。祖母發喪那天,從冷凍櫃裏推出來,一生容貌豐腴的祖母,顯出前所未有的枯槁,令我們甚至想拒絕去承認那就是我們敬愛的祖母。父親自從送進醫院後,就沒有再睜開眼過,看著他臨終時,眼淚從緊閉的雙眼四溢而出,那種痛楚在以後的日子裏依然在啃噬著我的內心。失去親人的痛苦,是心尖上刀割過的一道傷口,永遠無法癒合。這樣的苦痛不僅僅會在每年的四月被翻開來,也終於看清了年少時清明節多彩的追思下原是蒼白的底色。
如今,所有正常節奏都被一場至今無休止的疫情所打亂。今年的清明節,母親依舊會在家裏做潤餅菜,這家鄉的美食全家人百吃不厭。只是恐怕只能在香港祭掃祖母與父親,不能回閩南老家祭掃其他先祖了。唯有將這份哀思再次深深埋進心中。托體山阿的先人應該也會體諒。人類以繁衍,以代代相承的子孫來達到與日月山川永恆存在的願景。每一代的人總會寄希望予下一代,替代他們繼續在美好的物質世界幸福地活著。活得像清明節裏的潤餅菜,囊括了草木、肉質與海鮮的鮮美與芬芳,在世間呈現出最熱烈繁複的色彩。
王燕婷簡介:
祖籍福建晉江,從事教育工作,出版散文集《擁抱,在風起時》、《三月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