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患者

吟光

五光十色的香港。(資料圖片)

(一)

他生活在世界上數一數二的都市。空間像集裝箱狹小,人如螞蟻眾多,站在城市中央,連喘口氣都困難。這樣的境況下遇見一個人的機率很小。

他第一次見到C是在嘈亂的KTV。

有段時間他舊傷復發,逃避消炎藥似的躲女人。兄弟越來越多,雖然別人只是拿「搞基」開玩笑,但他心裏確實藏了什麼。

那晚周遭照舊是嘈雜,身邊人喝酒聊天嘶吼走調,吵得他不勝其煩……直到一個帶著哭腔和抖震的聲音低低響起。

「紅眼睛   幽幽地看著這孤城   如同苦笑 擠出的高興」

他突然驚醒,在人堆中搜索聲音來源。是個戴眼鏡的男生,嗓音沙啞,昏暗燈光下眉目不清。

「煙花會謝 笙歌會停   顯得這故事尾聲 更動聽」

包廂裏眾人還在高談闊論,但他魔魔怔怔,世界只剩了那男歌者。我也曾經憧憬過,後來沒結果,只能靠一首歌在說我。

直到曲終人散,他迷迷糊糊地隨人群走出包廂,快進地鐵站時回頭找C的身影——驀然跌入腦海的卻是怎樣把對方拉進社團,完成本月指標。

望不到頂的建築和壓縮成小方塊的天空在眼前打轉,人群經過路口的紅綠燈標牌一直滴滴滴滴作響,像尖刀在摩裂耳膜,簡直催命一樣。他的頭開始眩暈。

 

(二)

午夜的港島線空空蕩蕩,人群大多睡眼惺忪,除了一對情侶還在膩歪。B湊近女孩耳邊:「遇見你,是我來香港最幸福的事。」

宋思文就坐在對面,車廂搖晃,這句悄悄話飛入耳中。

剛來香港那時候,像是尋找安全感的羊群,內地生通常都哄哄鬧鬧集體出遊。那天他最好的兄弟B很高興,在時代廣場的鐘樓下,大家給他和剛在一起的女友起哄慶祝。

宋思文第一次看到這樣的豪華商場和輝煌夜景,名牌店鑲著金粉的玻璃窗和櫥內閃閃發亮的飾品,發出一道道璀璨光芒,像無形的劍刺穿人心。即便買不起,光看看就滿足了,假裝自己已是這繁華盛世一部分。

不過此時,他覺得偌大城市不過給這對幸福的戀人做背景。

宋思文追A追得眾所周知,還常常被B拿來開玩笑。自知只是備胎,但他那時對很多事充滿希望,總覺得假裝若無其事地守在身邊,也許她就感動了呢?

他自然想不到,不久B就很快失戀。關於這場以為是真愛又半路給個耳光的分手,見慣離散的學長說的直接:「留學生的感情大都脆弱,因為寂寞才在一起罷了。」

是這樣嗎?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的愛不是出於寂寞,那種單方面的付出只讓人更寂寞——但他漸漸想通,就算得不到,但或許愛本就是一個人的事。他不再奢望對方,只是自個堅持。

列車高速穿過幽暗的隧道,風聲寥廖,驀然掠進光亮。坐在宋思文身旁的A抬頭望向那對甜蜜戀侶,眼眸湛湛。

宋思文咬唇,咳了咳想說句什麼。對方聞聲看過來。

「中環到了,中環到了。前往觀塘線的旅客請在本站下車。」一個急剎車,機械的廣播聲打斷這段尚未開始的對話。

「下車吧,要換乘了。」

女孩細而長的眉眼彎起,笑容比那霓虹更加璀璨,只可惜轉瞬即逝。

 

(三)

他開始接近C,約他打球、喝酒、聽演唱會,輕描淡寫地說是碰巧買多一張票。白色聚光燈下,陳奕迅唱起《傾城》,他偷偷望向C的臉,竟看呆了。

演唱會結束以後,兩人興致未消,在中環了下車,拐過小巷來到蘭桂坊。

白天這裏與普通街道並無差別,城市唯一保留的青石板路吸引不到行人關注。待到夜幕降臨,整條街反而驚醒。華燈亮起,燈火通明,花花綠綠的招牌旋轉著打出光芒,每間酒吧都傳來嘈雜的音樂,滿街酒鬼手拿酒瓶搖頭晃腦。

「最近忙什麼呢?」C東張西望似乎找著什麼,有一搭沒一搭問得漫不經心。

「忙社團咯,跟一群意見不合的隊友……」他不假思索地脫口。

「很正常,別理他們。這鬼地方,沒誰意見相合,但總要一塊湊合。」C搭腔,「畢竟出門在外,有人陪身邊總比沒人好。」

他們點了酒,從吧台拉過裝著冰塊的空杯子,把酒倒進去。聊到意興闌珊,C移去了吧台那邊,開始跟幾個白人女孩搭訕。他暗自苦笑,坐到無人角落,揣起一鱗半爪的記憶,一口一口品著自己那杯Old Fashioned。如果踏出一步就是萬丈深淵,他寧願永遠停留原地。

酒吧閃爍的旋轉燈刺得人眼花,他拉下套頭帽,酒杯見底。

「四九八號。四九八號在不在?」服務員毫無表情的臉上都是不耐煩,「你的酒到了。」

 

(四)

「來,咱們比誰先喝完這桶酒!」鄰桌傳來吆喝聲——果然是「一桶」啤酒,玻璃製的罐子半人有那麼高,第一次看服務員端來時很開眼界。

平安夜,港漂們為遣鄉愁,組團前往蘭桂坊。那時候他還不懂酒名,點單要靠會說粵語的學長。與其說鄉愁,真正想逃避的大概是獨自呆在小屋裏的空落落。四周都被粵語和英文包圍,唯獨這邊肆無忌憚地飆著普通話,夾帶幾句國罵,總算有點過節氣氛。

「宋宋啊,來,我倆一起敬你。」宋思文正胡思亂想著,卻見那邊A和B一起朝他舉起酒杯,話裏吞吞吐吐。

「怎麼,你們最近搞什麼?」我倆二字聽得他不太舒服,但沒表現出來,也舉起了杯子,「不是做了虧心事吧,哈哈!」

那兩人對視一眼,氣氛忽然尷尬起來。他兀自笑著。

「我跟她在一起了。」B終於一口氣說出來,幹掉滿杯的酒。A眨眨美目,也一飲而盡。

時間卡住兩秒,他保持端酒的姿勢,目光愣愣盯著杯中,黃色液體正泛出泡泡。他以為自己會暴怒,但他沒有。

B面上浮現愧疚,伸手想捶他的肩:「遇見她是我來香港最幸福的事!我們希望得到你的祝福,畢竟兄弟一場……」

他冷哼,肩膀一挺躲過去,罵句髒話再不看二人一眼,出門去隔壁7-11買了包煙。

那是他第一次抽煙,吊兒郎當靠著垃圾桶看人來人往,跟路邊酒鬼沒什麼兩樣。開始嗆了兩下,後來有人來找他借火,他也莫名熟練地應了。

回座時才發覺,原來沒人注意到他的離開,整桌人玩接龍遊戲到興頭上,剛才那杯酒也被拿走做道具。

他獨自拉過空杯子,擰開酒桶的龍頭重新裝滿酒,一飲而盡。

 

(五)

隔了兩天,為了買詞典,他們再次來到又一城的Page One。

時值聖誕,商場中央矗立一株高大的聖誕樹,掛滿閃光星星、卡通玩偶和鈴鐺,像巨大的怪獸閃著小眼睛,裝點一個個幸福的夢境。燈光變出七彩顏色,在兩人眼裏閃出煥彩又很快泯滅,如同一場寂寞的煙花。紅、橙、黃、綠、青、藍、紫,他癡癡地望了好久,像個傻子般數著。

「這麼喜歡?」見他這樣,C有些好笑,「要不給你拍張照?」

他曾很多次見過這棵樹,並且跟不同的人合照。而現在這些人散落天涯,渺無音訊。不過都是如此,他想。

「不了。我們又不是遊客。」他沒說什麼,只是淡淡地拒絕。

「陸客越來越多,香港的經濟都靠那群人啦。」身邊湧過一批批操普通話的人群,C拿起一本《陀飛輪》,興致勃勃談起相機、金表、跑車和雪茄的款式。

他心裏有處地方的亮光,突然湮滅了。

「現在只要有錢,什麼都可以擁有。」他心不在焉,懶懶回了句。

「這是個資本堆積起來的時代,還能怎麼樣呢?」C翻翻價格,又興味索然地合上書,放回架子,「畢業有什麼打算?」

「還沒想好,聽說你要留下來?」他強撐出一個笑臉,「喜歡香港嗎?」

「喜歡?」對方詫異地看他,冷笑,「誰會喜歡這鬼地方!說實在的,我們不都衝著永居身份,待滿七年,馬上走人!」

「那……何必拿永居呢?」他說完就後悔了,這話明知故問。

「哼,人要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不想做什麼就不做,那才好了。這地方終於把我們逼成曾經看不上的那種人。」C狠狠咬了咬牙,末了卻說得意興闌珊,「話說回來,哪有什麼地方不是這樣?」

對方往另一排書架走過去。倏忽間,他憶起自己的家鄉——那個溫婉的江南小鎮。春風綿軟,柳綠桃紅,田埂頭有孩子在赤足奔跑。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還被暮雲遮。坐上前往香港班機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不斷在離開中渡過。

他還有故鄉嗎?坐上前往香港班機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在不斷的離別中渡過。如果故鄉是祖先流浪的最後靠站,他一直在離開,從未有停留,哪裏還能稱為故鄉?

是走過很多地方,才漸漸明白,孤獨源於都市的普遍低溫,過錯並不在香港。人總會不滿自己身處之處,他想。但如果離開只是一種逃避,是不是更印證了自己的軟弱?

 

(六)

燈飾林立,隔岸高樓上掛起巨大的「Merry Christmas」螢光屏,還有鹿車、鈴鐺,紅紅綠綠閃著光,白胡老人在旁邊慈眉善目,那是聖誕燈飾的傳統配置。就像有人抱怨香港卻不離開香港一樣,他瞧不上節日倒數的俗氣,但終究不能免俗。

「你不覺得維港的風景跟上海黃浦江很像?」A曾這樣說,「所有的Metropolis都差不多吧。」

半夜跑來吹海風,結果找不到回去的路。夜色已深,地鐵關了,找不到巴士站,身上的錢不夠搭出租,他只得漫無目地壓馬路。走到兩棟建築間的風口,冷風捲來,吹得人快要離地。他掏出電話,卻不知道要打給誰。

「忘掉天地,彷彿也想不起自己!」

他養成一個習慣,在宿舍用音箱大聲放音樂,因此被人投訴。此時,這句歌詞不知怎地溜到嘴邊。

他大聲吼了出來,聲音在風中顫抖。

此間繁華盛世,曾經令他羡慕,如今教他迷失。路上行人神色匆匆,像被誰催趕而滿頭大汗,一個個難以看清面容——彷彿戴著一張張相似的面具,那面具是微笑的,也是冰冷的。

陸生大多成績好,拿了獎學金,受到港生的排擠;而他不夠聰明,考不到頭幾名,又遭到陸生的冷漠。到底怎麼做,才能融入這叵測的人群?

他加入社團,假裝融入人群,但總有股反動力讓他心裏陣痛。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變成這副樣子,生活是慢慢滲透藥力的過程,摧心蝕骨。彷彿步入了平行世界,一切都那麼相似,卻又全然不同。隧道盡頭那盞微光,是原初的自己。

但他還能走回去嗎?

昨天,他眼見舍友抑鬱症復發,脫光衣服從考場裸奔到地鐵站,被抓去了醫院。

北風中他瞇起眼,望向燈火通明的高樓,和樓與樓之間漆黑的天空。

也許學長說得對,獨自在外漂,感情和其他東西一樣,不過是消除寂寞的寄託。這樣想想,A的背棄也不值得介意。而他,只是沒有被選擇的工具。

不管什麼寄託,只要不再像現在這麼寒冷。

淚眼朦朧中,他朝著對岸的燈火伸出手,抓住的都是虛空。

「噗通」一聲他跌了下去,激起巨大的浪花,映得隔岸煙火更加絢爛。

 

(七)

星光大道上立起巨型燈飾,數百顆懸掛的星星把黑夜照得光亮。到處都是人潮滾滾,偶爾幾段路被封住,空無一人倒襯得格外陰森。他搭觀塘線來到尖沙咀,跟著人流艱難移動到快窒息。在這樣的地方,人與人的距離越近反而越恐懼,以致個個眼神躲閃,內心慌張。英語、粵語、中文的各種語言在身邊掠過,一切讓他感到熟悉,卻又全然遙遠——我在香港,身邊卻沒有一個香港人。

有群發的訊息,又是邀請他去社團慶祝活動——按下刪除鍵,關機。邊脫衣服邊往海港方向走去,他聽到一陣吉他聲融在嘈雜裏。

海風陣陣,行人目不斜視地走過,賣唱小夥卻唱得投入。

     「Merry, Merry Christmas

       Lonely, Lonely Christmas

       明日燈飾必須拆下

       換到歡呼聲不過一剎」

即便是溺水者,身不由己在浪裏浮沉,但誰說不可以盡自己的掙扎。

他呆望好久,晃了神。來港,離港,失憶,重遊……無論A、B還是C,那些人從姓名到性別在不斷更迭,一個個像路人從腦海匆匆掠過,最後都面目模糊。而最模糊不清的身影,竟是自己。

他曾經希望過,但又再次掉入失望的深淵。他愛過,也恨過,不能承受無所依託之輕,想在平安夜自我了斷,卻原來在去年的平安夜已經落水。甚至,他連自己的名字都丟失在起伏的海浪裏——他得了一種記憶混亂的病症。

這不是個容易看清的城市。時間重迭,他想起學長說的話。

一群年輕人嬉戲著跑過,狂歡的笑聲聽來像哀悼的音樂,他不明白,他們在笑什麼呢?眼看起朱樓,眼看樓塌了。

霓虹閃爍,海浪在身邊反覆拍打著岸,他自言自語道:「發生過的事不是忘記,而是從來沒有記住吧。站在密密麻麻、千篇一律的人群裏,怎麼找得到自己?」

大概,這也不是一個容易看清的年代。

零點到來,眾人齊聲倒數,有模糊的聲音從很遠地方傳來:「所有的Metropolis都差不多。」

「五,四,三,二,一。」聖誕節鐘聲終於響起,又是新的一年了。

宋思文站在喧鬧的人群裏,寒風凍得他一哆嗦,夜色再次吞噬了他的記憶。

 

吟光簡介:

九十後新銳女性作家,香港作家聯會會員,香港浸會大學中文系本科,香港科技大學人文學院碩士,出版和發表短篇小說《港漂記憶拼圖》、《浮焰沉光》、長篇歷史小說《上山》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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