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 鄉

趙飛雁

楚女不歸,樓枕小河春水。

月孤明,風又起,杏花稀。

玉釵斜嚲雲鬟重,裙上金縷鳳。

八行書,千里夢,雁南飛。

                                                    ——溫庭筠《酒泉子 楚女不歸》

阿文又做夢了。

夢裏,她走進爺爺奶奶的房間,熟悉的樟腦丸味道撲面而來。棕色的時鐘已經靜止,玻璃上膩了一層灰,爺爺的胡琴側掛在衣櫃上,有一根弦因為她年少時的頑皮被弄斷了,紅棕的衣櫃上貼著她從旺仔大禮包裏搜羅出來的貼紙,那貼紙在年年歲歲間泛起斑駁的黃,紫紅色的窗簾落下了一個角,沉沉地墜著,這讓外頭的陽光有了可趁之機,遊移進了這個空間,白色的牆壁上安靜地映著一道金色的光……

許是紅磡隧道的車流,許是窗外的天光,許是家門口電梯到站的叮咚聲響,她被迫從夢境中抽離,睜開眼,遇見了香港淅淅瀝瀝的雨天。這是阿文離家的第三年,每每只要春節臨近,她就會開始做這個夢,彷彿有什麼在召喚她。

三年前,她剛來香港讀書的時候,窗外這棟紫色的大樓還是破敗不堪的,如今在整修之後,成了一個煥然一新的酒店,只是自從疫情開始之後,似乎從來沒有客人入住。疫情之下,好像所有的人都被困頓在一個個小方框裏。而她在香港住的這個小房子,宛若一個巨型骨灰盒,壓抑、逼仄,時時刻刻想讓人逃離。

對於阿文來說,回家是一件高成本的事情,她所要面對的除了來自親朋鄰里的催婚,還有年夜飯桌上看似親近,卻又疏離的笑容,她情願在這一方狹窄中吃吃睡睡。

阿文並不願意回憶幾年前年夜飯桌上的情景,小嬸熱情地舉著手機給她看表哥家的兒子的相片,小嬸像個推銷員似的細數著這個男孩子的好處,並耐心地勸導「阿文啊,大城市好歸好,但還是留在你爸媽身邊,找個人安穩地嫁了更好,二十八歲了,你還想找到怎樣的男孩子呢?」阿文也不知道自己想要找什麼樣的男孩子,她不耐煩地說:「反正不是你手機裏那樣的。」

約莫是爺爺看出了阿文的不滿,便幫腔說:「只要阿文喜歡,怎樣都好。」小嬸笑了兩聲後,餐桌上就只剩下碗筷碰撞的聲音。爺爺清了清嗓子後,說「我們兩個老的年紀越來越大了,今年感覺有點力不從心,之後幾年的年夜飯你們兄弟姊妹商量一下,要不輪著來主持操辦?」爺爺說完,餐桌上更安靜了,所有人都停住了筷子,阿文抬起頭的環顧了一圈,只有弟弟和堂哥還面面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要不明年去酒店吧,年三十晚上吃一頓?輪著來,省事?」阿文爸爸提出了一個方案。 二叔扭頭看了爺爺一眼,便附和「我都可以,聽大哥的。」姑姑放下筷子,眼睛低垂至離她最近的一碗蝦,說低聲說:「外頭吃太貴了」,阿文似乎聽到姑姑言語中一聲難以捕捉的嘆息。「除夕要真想省事省錢都在自己家唄?」二嬸皺著眉,沒頭沒腦地接了一句,餐桌上又是一陣沉默。

阿文記起自己小學的時候,曾經寫過一篇作文〈年年除夕歡樂夜〉,童年時期的除夕節是最熱鬧的,飯桌上的大人們聊著房價、股票一些小孩子聽不懂也沒興趣聽的話,爺爺和奶奶總會拿出早就準備好的大紅包,塞到阿文手上,拿了錢的阿文就會跟著哥哥弟弟一起去鄰居婆婆的小賣部買上一束長杆煙花,然後跑道空地上,央著二叔幫忙點燃,一家人齊齊整整地抬起頭看稀稀拉拉的黃色小煙花在天空爆炸,煙霧迷漫就連月色也變得朦朧不清。這記憶中的黃色小煙花已經很久都沒再見了,朦朧的月色也只是在夢裏偶爾閃現一兩回,忙碌的阿文並不喜歡經常回憶家鄉的一切,可是在她的生活裏,好像除了上班、吃飯、睡覺之外,並無其他的娛樂或是念想。

阿文不知道生活還能怎麼樣,不!阿文知道生活還有更多選擇,她甚至不願意打開微信的朋友圈,因為她看到了同齡朋友的生活狀態,在杭州工作的同學每到週五都會更新動態,在上海工作的同學習慣在三天小長假發條朋友圈,他們的內容都非常類似,如果是圖片,主體不是一桌子的菜,就是爹媽的背影、家裏的寵物,阿文懂他們這些圖片的意思,不過是歸鄉之後的喜悅。畢業後歸鄉工作的同學,她們的朋友圈盡情吐槽著天氣、家務、工作,偶爾曬曬自己的孩子,阿文甚至可以在她們的朋友圈裏知道銀泰商圈新開了家什麼店,那家店的口味好,哪家店的服務員長得帥。偶爾跟母親打電話,還能得知誰誰家的女兒相親成功了,哪個初中同學或高中同學結婚了,阿文對於這些「新聞」並不在意,只是偶爾在電話結束後的嘟嘟聲中抬起頭,發現自己還蝸居在公司的格子間裏,會感到一種恍惚。

這一份工作阿文說不上有多喜歡,可至少這這份工作提供給阿文留港的簽證,當年一起來讀書的同學大多也都回去了家鄉,有人說香港的生活環境不太適合繼續呆著,有人說爸媽老了……可阿文好像沒有什麼拒絕香港的理由,因為她知道回家後自己的未來是可以預見的——參加一場場公務員和事業編的考試,見一個個被權衡過利弊的男孩子……阿文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從一場場考試中脫穎而出,當了這麼多年的學生,對於考試有著本能厭倦和抵觸,阿文並不喜歡面對著紙筆去揮斥方遒,也不願意去看《人民日報》上面的時政評論,她也不願意和人交流,假裝熱情地去推銷自己,所以她選擇留在這裏,阿文知道家人跟其他人聊起的時候,也會有不自覺的自信,好像一個女孩子留在香港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的確,了不起。阿文可以一個人和每個月都想漲房租的房東周旋,可以一個星期吃完兩大袋速凍水餃,還可以連續三天不說一句話,阿文覺得自己留港之後最大的本領就是戰勝了孤獨,她好像習慣了自己做所有的事情。可是自從關口開放後,日子總有說不出來的感覺,像是遇到了一個瓶頸,整個人像是氣球一樣輕輕飄飄地浮起落不了地,在家辦公時,公司的Zoom會議在講什麼總也抓不住重點,客戶的消息也不再是興致勃勃地回覆,她就這樣坐在自己的書桌前,看著太陽光一點一點地遊移,累了就睜著眼躺在床上,偶爾動動胳膊,動動腿,躺累了再坐起來,看看手機,然後又坐回書桌前開始一個迴圈。

這種失常來的太突然,不過除了阿文自己,似乎沒有人發現。

阿文想過,也許是因為疫情,讓所有的事情都提不起興致。如果沒有疫情也許她會去赤柱的酒吧喝一杯藍色的酒,如果沒有疫情也許她也許會去長洲島吃一個大西瓜冰棒,如果沒有疫情也許她會去旺角的冰室吃一碗豬扒飯……可是她給了自己這麼多如果的假設,卻不願意承認心底也有一份「如果」在悄悄的萌芽。阿文望了望手機,已經一天過去了,她除了喝了一杯咖啡速溶咖啡之外,再沒有其他的東西進入她的胃,阿文沒有感覺到餓,晚上六點,她準時地等來了母親的電話。

「有飯吃?」電話那頭阿文的母親舉著筷子往碗裏扒飯。

「去燒了。」阿文拿起手機走向廚房,打開了抽煙機,放出了一點聲音。

「你爸他們學校因為疫情開放學生回家了。新政策!回來不用隔離了!」阿文母親一連串的炮轟讓阿文忍不住皺眉頭。

「哦。」阿文打開冰箱,翻了翻,又把冰箱關上,還是沒什麼胃口。伸手去關抽煙機,最後又把手縮了回去,隨抽煙機響著。「我吃飯了。」掛掉電話的阿文,坐在昏藍的房間裏,像是墜入沉沉的海裏。

浪潮一陣一陣的襲來,維港的風帶著鹹鹹的味道,可漸漸的風變軟了,水聲也開始潺潺,一艘石船悠悠地在水上漂著,爺爺奶奶在岸邊慢慢地走著,遠處的房子裏冒起了炊煙,傳出了吵吵嚷嚷的聲音……

深夜的阿文開始收拾房間裏的一切。

直到阿文到了深圳口岸的時候,還覺得一切都像是一場夢,她忘記了自己是怎麼出了關口。當她望著遠處窗外的樓房時,才慢慢回味出自己已經踏上了歸鄉的路途,可她又不敢打電話給爸媽說自己回來的消息,並不是存心想給他們驚喜,而多少有種「近鄉情更怯」的味道。阿文算了算,已經三年了,若是坐下一趟動車,剛好能回家,吃上年夜飯。無論如何,算是歸鄉的途中人了。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趙飛雁簡介:畢業於香港公開大學(香港都會大學),現就職於紹興市樹人小學,成為了一名語文教師。文章多次發表於中國作家網、《浙江教育報》、《紹興晚報》、《紹興教育導報》、《樹人導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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