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秀蓮
立冬已過,香港猶是一片輕暖,陽光金燦燦的把花木照得明艷,滿眼姹紫嫣紅,紅邊竹蕉、蒼綠羅漢松,還有穿短袖衣裳的行人……漫不似冬日光景。小雪剛臨,雨絲飄飄,有點涼意了,可是寒氣未至,依據天文台的推斷,壬寅年的冬天還要多躲幾天哩。
我那張電暖氈早已鋪在床褥與床單之間,三段熱力的電掣低垂床畔,還未接上電源,至於給父母買的那張,在父親去世後數天已連床褥一起扔掉了。這些亡者很貼身的東西,老一輩人覺得忌諱,加上也很舊了,母親不假思索即棄之。
猶記得永安百貨周年減價,報紙廣告提及英國品牌的電暖氈,保用期居然有五年之長。電器涉及安全,品牌是優先考慮的因素,那品牌歷史悠久,應可放心,於是特意跑到美孚新邨的分店去。那時我收入數千,中等薪水,既然有其實際需要,一口氣便買了兩張。在熙熙攘攘中排隊付費,然後提著大袋在顧客的購物熱情中離開。
一國之盛衰、個人的強弱,有時竟在片刻之間陡變。從前父親一直擔任照顧他人的角色,有次晚宴之後,一個不太伶俐的老親戚憂心回家路線,他聽了立刻自告奮勇不辭路遠就護送了。可是,六十歲時心臟病突發而獲救,那一刹那,生命線猝不及防地出現分水嶺,命運不可逆轉地來臨。他忽然羸弱,心事重重,由於口吃,本來就談鋒不健,病後變得更為沉默。他個子矮小,中年發胖,遵醫生吩咐戒煙、減肥,兩項都不容易,生存意志驅使他依足而行,結果很快就消瘦了,然而精神很不爽利。老病交侵,變成處處受保護了。
老了,瘦了,自然畏冷,冬天坐在朝南的客廳看電視也把棉襖鈕扣扣上。也許身體欠佳,不舒服的感覺說不出來,所以《歡樂今宵》梁醒波、沈殿霞即興「爆肚」有時笑得人流眼水,他只淡淡的輕輕的牽牽嘴角。香港太冷的日子不多,不過偶然濕冷就覺暖氣設備不足了,這則廣告觸動了我,電暖氈不阻礙地方,實而不華,最合時宜。我把卡紙盒子和膠袋拆開,讓父親看看,他最先查看電掣,見是有水線的三腳掣式。再留神電線與暖氈接合之處,摸摸毛氈的質地,又架起老花鏡仔細讀說明書中文那部分,才略露放心的神色。
北方家家戶戶都有炕,《紅樓夢》數次描寫上炕,坐臥炕上,地下綿綿的暖意沁來,一室如春,足可渾忘窗外漫天風雪。這電暖氈柔和軟暖,一直庇護,南國一隅,舶來貨讓人享受到上炕一樣的舒適。
父親的前半生都吃苦,十三歲喪父,漂流省城(廣州),買賣故衣,又學會了車帽子,剛巧緬甸需要技工,便簽了合約打工去。三年後掙到一筆錢回港,那筆錢夠在深水埗買一層房子,他卻把錢開廠車帽。香港夏日雖然艷陽高照,但到底不是緬甸的氣候,錢都虧掉,唯有學熨恤衫,此後在製衣廠熨衣二十年,五十歲才轉任不輕鬆的文職。
在事業上他是失敗的,最大的成功是有一個白手興家且事親至孝的大兒子。創富的性格他根本缺乏,包租了唐樓,水喉電燈壞了,玻璃破了,他一雙手去修理,不敢叫業主出錢維修。房間分租給人家,租金相宜。各戶獨立安裝電錶,不多取分毫。水費分攤尤其莫名其妙,居然他先付一半,餘下才按人頭計算。我長大後才知道許多包租很懂得在水電、石油氣、雜費等挖空心思,巧取豪奪。父親是個說話結結巴巴的老實人,這些伎倆完全不會。他留給我的遺產是一雙緬甸帶回來的象牙筷子,與及一些溫暖的回憶。
那年我考入崇基學院。崇基不止校園深秀,宿位也比新亞聯合多,我很幸運能入住宿舍,衣服細軟便分好幾次來搬。在深水埗南昌街有一路往上水的小巴,直抵崇基大埔道正門,他提著棉胎,送我上小巴,我坐定後便跟他揮手作別,直至他的影子消失於窗外,不知為何竟落下淚來。校園雖遠,火車一小時僅一班,小巴車費貴,巴士班次很不準確,可是每周回家一趟總可以的,因何落淚?
電暖氈與棉胎,出現在不同年份不同境況,脈脈相連仍散發著暖意。何以嚴寒不致著涼,為何處世未敢冷漠?興許是曾經在苦寒裏營造了冬暖,寒而不苦,暖而入心,所以總要想辦法把周圍弄得暖和一些吧。
黃秀蓮簡介:廣東開平人,中文大學崇基學院中文系畢業,從事散文寫作,獲中文文學獎及雙年獎散文組獎項,並任中文大學圖書館「九十風華帝女花──任白珍藏展」策展人。著有散文集《灑淚暗牽袍》、《歲月如煙》、《此生或不虛度》、《風雨蕭瑟上學路》、《翠篷紅衫人力車》、《生時不負樹中盟》、《玉墜》、《揚眉策馬》八本,數篇散文獲選入中學教科書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