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
一
我在關島基地受訓的時候認識穆利,穆利是歐印混血兒,是拯救隊中最出色的拯救人員。他一頭褐色帶微金色的軟髮,總愛剪得短短的貼著耳朵,活像湯告魯士,不知迷倒多少少女。穆利是風流人物,夜夜嬌娃,也能應付裕如,夜夜享受著天賦年輕人的樂趣。
從上月開始,我發覺穆利總是悶悶不樂,身邊再見不到千嬌百媚的美人,一個人在酒吧獨飲,眼神呆頓,又愛發脾氣,身邊男女朋友都被他的臭脾氣趕走了。上月我和穆利在菲律賓海域、執行一次出生入死的任務,也許這個緣故,他倒還能和我談多兩句。
「穆利,一個人喝寡酒,沒味道啊!」我對他說。
「——。」穆利瞟我一眼,沒有作聲。
「穆利,你平日為人豪爽義氣,有什麼困難,只要你說一聲,基地裏每一個人都願意幫助你。」
「有用嗎?沒有人可以幫助我了!」穆利低聲說。
「你真的有麻煩?」
「是的!請你不要煩著我,好不好?——」
「好!我也不打擾你。記著,我是你的好朋友——」說完,我走到酒吧的另一角。
穆利花了半小時,才喝完手中的半杯酒,跟著過來沒精打采地說:「老友,我有麻煩,我患了陽痿——」
「陽痿?我還以為什麼事——」我笑得肚子也彎了「我上月也試過,現在好了。基地裏總有三分一人患上陽痿,但不是絕症啊!」
「不!——我還中了邪——」穆利無奈地說。
「甚麼?——」
「記得上月你和我在暴風雨中拯救沉船那一次吧?」
「記得,而且——」
「而且我的命是你花了三小時在海上巡邏搜索撿回來的——」
「大家是隊友啊,不用提了——」我說。
記得在怒海救人,結果在沉船中找了三條死屍上來。活的,就是在海中漂流四五小時的穆利。提起那次行動,真是鬼氣森森,猶有餘悸。
「好!」穆利像下定決心說「我便說給你聽,即使我突然死了,世上還有人知道是什麼事。」
「我洗耳恭聽。——就在這裏說?」
「是啊,這裏通宵營業,不礙他們呢!」
二
是八月的一個晚上,月黑風高之夜,還下著傾盤大雨。我們在基地突然接到緊急的求救訊號,由菲律賓呂宋海一艘豪華遊艇發出。最初是S.O.S.一般國際求救訊號,後來傳來微弱的呼救聲,說他們遇上海盜洗劫。
隨後一小時的空中搜索,終於找到出事遊艇。我從救援直升機的探射燈光下望。只見遊艇像一葉木板,在黑漆漆大海中飄盪,隱隱可見船尾破爛不堪。在空中盤旋了五分鐘也不見到人走出來,顯然船上的人不是死去,便是全部重傷。這個時候,我們正猶豫是否要到船上探看究竟,無線電傳出東面二十里正括颱風。突然,一陣沉重的呼吸聲自無線電傳來:
「救——命——請救我們——聽到機聲,但見不到你們——請下來——救命。」
「怎樣?」我一面穩定駕駛盤,一面徵求穆利的意見。「你聽到聲音嗎?」
「聽到,想不到有人仍活著。我下去看看吧!」穆利說。
「颱風可能幾分鐘吹至,我們一定要快。」我說,也感到機身強烈擺動「好!預備登船。」
我把直升機徐徐下降,同時向總部報告。「找到海韻號,請報告該船資料。」
「海韻號:船身四十八呎,船主——安東尼,白,四十二歲。妻子——戴安娜,三十歲。與珊瑚專家加林神父,在三天前出海。」無線電傳來的聲音。
「穆利,小心啊!也許還有海盜在船內。」
「怕什麼?你在上面支援我便可以了。」
說著,穆利沿著軟索滑下船頂。這時風聲呼呼,我們已聽不清楚對方的說話,雖然相隔只有二十多呎,我們用無線電聯絡。穆利身邊有柄小刀,以穆利的身手,普通海盜絕不是他的對手。何況,我早已架起機關槍在空中支援他。
在強烈的探射燈下,穆利走入船艙,已在我視線範圍內消失。
「穆利,請述視野所見——」我用無線電和他聯絡。
「船艙甲板顯然有打鬥痕跡——許多東西被丟在一旁——視野所見景物凌亂——沒有發現任何人。」
「我要入內艙——船隻失去電力,燈不能開——也是凌亂不堪——艙內太黑,咦?哎喲!」
一陣狂風吹來,把直升機吹得東歪西倒,見到巨浪鋪天蓋地向船頭一擊,船身全被狂濤吞噬。一會,又盪上到海面,穆利顯然立足不穩,滾在艙內。
「穆利,穆利——怎樣,既然沒有發現,回來吧!」我說。
「……」沒有回音。
「穆利——。」我把機身下降,與遊艇更靠近,好讓他容易上機。
「史提夫,我是穆利——我看到一具死屍,滿身鮮血,身體有刀傷——是禿頭漢子。……」
和穆利的通訊又突然中斷,總部說沒有人生還,要我飛返基地。
「看清楚是否無人生還,若無人待救,立即返回總部。」
「這裏… 」又發現一具屍體,…是男的…」傳來穆利斷斷續續的聲音。
「穆利,我們撤退,請速回機艙,請速回機艙。」
「…這裏還有一具屍體…:好像…好像…」穆利的通訊中止了。
我仍在上空盤旋十分鐘,總部下令必要撤退。我沒有理由丟下穆利,我再在船頂盤旋幾十圈,下面毫無反應。恐怕穆利也遇上不測了,現場環境惡劣,我只有聽從總部命令,帶著十分內疚的心情飛離現場。
三
穆利身在船艙內,只靠手電筒,在狂風怒海中偵察,基於他的責任感,他還要看到第三具屍體,才肯收隊。
殘破的遊艇。被巨浪打得東歪西倒,一陣巨浪打入艙內,跟著船身一側,一件不知什麼東西從天花板跌下來,正落在穆利的左手。他把手一鬆,手電筒便掉在地上,跟著整個人滾在地板上。
船隻左搖右擺,穆利在地板上失控地東滾西滾,他伸張雙手,想找一些東西把持藉此站起來。突然,船又一傾,他立即滾到另一邊,正恐身體會被撞傷,誰知撞到一個軟體身上。穆利的經驗,這是一具屍體。在掉落地板上手電筒微弱燈光下,他看到這是一具長髮,披著白短袍的人體。穆利只想探看清楚,船隻又是一側,他又立即被拋滾到另一邊。
穆利心神稍定,等待下一次機會再滾回原位。果然,再一個浪打來,穆利又再滾回屍體旁邊,他立即緊握屍體。得奇怪,穆利感到這不是屍體,而是人體。因為還有生命的特徵。
這是船主的妻子,她奇跡地活著,因為穆利緊抱她的時候感到她的體溫。她的左臂被通訊器的電線纏繞著,所以沒有受到船隻左右傾側而滾動。通話器便在身旁,相信剛才活口訊是她發出的。穆利把她的頭髮撥開,見到她那黝黑,秀麗的臉孔。只見她鼻子高挺,雙目緊閉,和已發黑薄薄的嘴唇。穆利把她頭部傾側,按著她左頸側的大動脈,數著她的脈膊。穆利很失望,她的脈膊停頓了。穆利還是不甘心,找回手電筒,把她的雙眼逐一翻開,以強烈光線射進她的眼球,可是瞳孔全無反應。這不是人體,是一具屍體。
風浪稍定,穆利頹然坐在地板上,他感到失敗和失望。他看到眼前的屍體感到困惑。戴安娜原來是個健美的可人兒。她即使躺在地板上,也可以看到她那健康的膚色,那修長而有彈力的雙腿。她罩上一身白單衣,渾身被海水打濕,一邊捲上腰間,原來她並沒有穿上內衣。露出半透明玲瓏浮突的軀體。這樣一個美人兒竟然趕不及救治而死了,真是可惜。
穆利看著這個濕透的半裸美人,有點不甘心。陡然,穆利心頭一震,他發覺戴安娜的胸脯些微起伏。
「是了,她還未死。」這念頭一閃,閃進穆利的腦袋「否則她何以有體溫呢?」
穆利急忙再把戴安娜抱在懷裏,穆利把她的白袍脫去,果然看到她的胸脯微有起伏。穆利立即俯下頭來,為她作口對口式人工呼吸。可惜這個在結實而富有彈力的人體,還是軟軟地躺在他的懷裏,一動不動。他弄得滿頭大汗,人體還是沒有可證明的生命象徵。穆利完全絕望,將戴安娜放下,準備走出船艙。
突然,穆利聽到一陣微弱的聲音。
「不……不要拋棄——我,救——我——」
穆利怔住了,再聽,果然戴安娜尚未死。
「求求你——不要——離去。」
穆利肯定這是她的聲音,再抱起戴安娜。這次,她慢慢張開眼睛。她的雙目迷迷醉醉,輕輕地說:「和我一起——。」
「好!」穆利陡然間回復豪氣,信心十足地說「我一定救你。」
「謝謝你——」戴安娜輕聲說。把一隻垂軟的手,搭在穆利的肩膊上。
穆利肯定戴安娜未死,精神抖擻起來,把她整個人抱起,倚臥在身旁。他要找些衣物,包裹著那豐腴赤裸的身體,要為她揩去濕水,和保持她的體溫。但殘破的遊艇中,那有未濕的衣物?
穆利把她輕放在臥床上。先脫去外衣,再脫下自己的內衣,這是船上唯一沒有濕透的衣物。他用內衣替戴安娜揩去身上的海水。戴安娜在半昏迷狀態中,以雙手纏著穆利的頸項輕輕地說:
「呵——和——……和——我——做愛……」
穆利又是一驚,隨即說:「這怎可以?我可以乘人之危嗎?」
「呵——,別食古不化,呵——,做愛刺激我活力,才——才可以救我。」
穆利一想不錯,以目前的環境,又有誰怪他呢?何況,剛才還未醒來,躺在地板的戴安娜,已使他身心亢奮。於是穆利輕輕抱起戴安娜,兩人胸脯相貼,那是多麼溫暖和暢快啊。黑沉沉怒海之中,一時間變得無比的浪漫可愛。
四
這裏,六時已天亮,昨夜颶風過後,我在早上五時便自動請纓到怒海中搜索。雖然總部嚴令我回航,但丟下穆利不顧使我內疚有愧。搜索近三小時,一無所獲。眼見清亮蔚藍的天空使人感到舒暢,和昨夜的怒海黑濤,就是天堂和地獄的分別。七時許,我從無線電報告中知道遊艇被海浪打成碎片,海中撈到三具屍體。我大為緊張,知道沒有穆利在內才噓一口大氣。但穆利失蹤,我仍然要為拯救同僚而努力。我不甘心,要再在出事地點方圓三百海里內搜索。結果,再經過兩小時的努力,終於把漂浮半死的穆利救回基地的醫療中心。
穆利稍為清醒,劈頭第一句便問我:「沉船的人怎樣?救到活人沒有?」
「沒有活的,只有三個屍體。」
「唉!——」穆利一聲長嘆,無限惆悵說「我可以看看屍體麼?」
「當然可以,你也算是當事人之一。」我說「不過,復元再去吧!幹麼這樣熱心?
穆利默不作聲,第二天一早,他便和我到殮房認屍。共有三具屍體,一個是船長安東尼白,頭頂微禿。遇害,被海盜砍了幾刀,失血而死。另一個是珊瑚專家,六十多歲的加林神父,窒息而死,肺部充滿水漬。第三具屍體是個三四十歲的菲律賓壯漢,滿臉鬍子,頭部被硬物襲擊,腦殼爆裂而死,身分不明。
穆利臉露驚訝,說:「船主的妻子呢?」
「船主的妻子沒有遇害。」隨行的辦事人說。
穆利舒了一口氣。辦事人繼續說:「我們通知她來認屍,她要下午才到——原來她沒有隨船出海,因為一星期前她和丈夫吵架,丟下丈夫到鄉間度假。」
「怎麼?他的妻子沒有上船?」
「是。有問題嗎?」
「破船還發現其他的人嗎?」穆利問。
「沒有。」那人說「後來在附近撈到一隻柏文狗的屍體。」
「那麼,我和誰人做愛呢?」穆利在問自己,臉色鐵青,說話的聲音顫抖著。
下午,我們見到船主的妻子戴安娜,活潑健康,也頗漂亮,對丈夫的死不大傷心。她是個法國人。
穆利從此沉默寡言,一天晚上在高塔上跳下來自殺死了。
那天他在酒吧告訴我,其實他耽憂的不是陽痿,而是器官晚上會變成女性器官的傾向。所以他肯定中邪。而那晚黑夜怒海的溫柔,他相信是和海怪做愛而不是幻覺。究竟當晚的女子是誰,穆利怎樣被大浪打翻掉進海裏,至今仍是無人可解答的懸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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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岸簡介:原名楊興安。以筆名柳岸發表小說。多年來從事文教工作。著有《金庸小說與文學》,散文《浪蕩散文》、舞台劇《最佳禮物》,及由香港作家協會出版之小說《柳岸傳情》等著述。現為香港小說學會名譽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