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樓碉樓月色同

黃秀蓮

電影《秋天的童話》最令人發噱的一幕,就是漂泊紐約唐人街的船頭尺(周潤發飾)教十三妹(鍾楚紅飾)弄泥鰍湯,說要準確地立在兩呎外撒鹽,說罷,還加上一句「明白了嗎?」的四邑話。唐人街最常用的語言輕鬆地融入電影,增加了人物的真實感。華僑的聲音隔著萬里飄到耳際,似是土氣,卻又親切,船頭尺忽然變作同鄉了。

鄉音傳來,很熟稔的感覺,動了回憶。四邑話亦稱台山話,而四邑包括了台山、開平、新會、恩平。我是開平人,姑婆、母親與老一輩的親戚,莫不滿口鄉音,自少耳濡,即使不會說,但一聽就瞭然。台山、開平子弟喜歡移民美國,固然有其原因,與其呆在發展機會太低的故鄉,何不遠闖他鄉呢?他們稱美國為「金山」,是肯定了這個國家十分富裕;稱美金為「金紙」,更肯定這貨幣跟黃金一樣矜貴了。開平,是著名的僑鄉。華僑不論青絲白頭,同聲同氣,聚於唐人街,自成一國。我們的親戚姓黃、司徒、周、關、余、譚,當年他們成功申請來港,不會說廣州話,更不會英文,那份不安感,跟漂泊於唐人街的無異,為了互通聲氣,便聚居深水埗一隅了。

假如籍貫像入籍一樣需要考核,那麼,我定必落第。問起碉樓,竟茫然不知,怎能自稱開平人呢?故鄉的一切,所知者,僅幾個地名:赤坎、百合、馬降龍、長沙。幼時每年總有三兩次會隨著父親去新華銀行,匯錢給外婆,手寫地址於一式三份的過底紙(碳紙)上,所以至今猶記。父親有時寄郵包回鄉,用毛筆寫白布上,再縫好,寄給外婆和他的長嫂。他低頭寫字的專注,處理包裹的仔細,投寄郵包的慎重,原來一直影響了我,難怪郵包上的地址,沒有在記憶漏斗裏漏去。

二○○七年,開平的碉樓列入世界遺產名錄内。(資料圖片)

故鄉,只在幾歲時隨母親回過一次,之後一直未踐故園了。那趟行程,只為了探望外婆,故此逗留在母家時間較長,然後才到姓黃的那邊,原來司徒與黃聚居之地隔了一道水,要買舟渡水,出入不便。然而,舟子借力,竹竿撐水,水花濺起,小船輕曳,蕩蕩漾漾,意態從容,水路情調,頗能領略。一程水光瀲灧,是家鄉給我最清晰最詩意的回憶。

我在唐樓長大,同屋的女孩也回母鄉順德,一提起順德就大讚。蝦是從河裏撈的,即撈即煮,特別甜美,還有大良炒奶、燜柚皮。順德是魚米之鄉,食材鮮美,當然名廚輩出。我不敢告訴她們,在鄉下的日子,幾乎天天都吃鹹蝦蒸肥豬肉。窮,哪有煮食心得?鄉民對出國趨之若鶩,有跡可尋,浮萍聚攏,日久便成唐人街了。

父母偶然會提起故鄉,令我非常訝異的,是父親說十幾歲時,鄉下人在賭番攤,他立在旁邊觀戰,忽然同鄉問:「你也買一半吧」,他點頭答應:「好。」怎知一個好字,竟然輸了許多錢,結果要家裏賣掉三擔穀來賠,「三擔穀是許多許多錢了!」父親喜歡打麻雀,偶爾賭馬,都是小注,小心翼翼,算不上好賭。沒想到年少時代出此差錯,也沒想到會在女兒面前懺悔往事。誤墮賭局,賣穀償債,居然發生在本來已極為貧困的書香之家。故鄉某一角落聚賭的場景,怵目驚心,如一圈油污,隨撐竿在渡水時漾著漾著。

父母多年都沒有還鄉,唉,還鄉之難難在風俗。香港歸僑總不能兩手空空,那次回鄉,見母親要派糖派餅乾,對近親甚至派錢,阮囊羞澀,哪有本事回鄉?多年後,鄉下要蓋一條大橋,自然向香港以至海外的同鄉募捐,說從此不用撐竿渡水,破解了舟楫不便做成的大落後。大哥捐了不少錢,結果在熱心鄉親的榜上名列前茅,名字銘刻橋頭牌匾。從此,父母年年清明都回鄉拜山了。衣錦還鄉的心理,古今中外皆然。

二○○七年,開平的碉樓列入世界遺產名錄内,我大為訝異,怎麼從未聽過什麼碉樓呢?郵包地址上的馬降龍原來有碉樓群的,也許他們對碉樓習以為常,所以沒有驚嘆。奈何父親已在○三年離世,無法聽碉樓回憶了。《八兩金》導演可謂識碉樓於微時,一九八九年已在此拍攝。後來開平一登龍門,很快就成為廣東十大旅遊勝地之首,《讓子彈飛》等電影便在碉樓取景。由於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海外排華,華僑回流故里,買地建屋,當時碉樓有三千之多,如今依然保留了一千八百。其體貌偉岸,建材講究,巍然聳立,儼如西方童話的古堡。從水口到百合,由塘口到赤水,縱橫羅列數十里,都是華僑把海外的視野西洋的美感移到開平。財力所及,魄力所傾,他鄉故鄉便在月色下夢一樣交融了。

據說碉樓中最宏偉華麗者是立園,畫棟雕樑,不在話下。旅美華僑謝維立於一九二六年建造立園,為了把世界各地精美建材運來,特意開闢了人工運河,修建私家碼頭,耗費十載光陰並二十六萬銀圓。家人海外歸來,先抵香港,才乘船直達府邸碼頭,排場豪誇。這資料讓我大吃一驚,還以為開平不過窮鄉僻壤,哪知竟有鉅富。貧富懸殊,處處皆同,我真是井底之蛙。

據說碉樓中最宏偉華麗者是立園。(資料圖片)

另一個教我感喟的是自力村碉樓群,「自力」二字充滿底氣,激勵人心。我們租住唐樓多年了,業主是父親的堂嫂,在族中最年長最富裕,我們稱之為阿姆。當年有租務管制,每兩年加租一次,每次必加到上限。後來阿姆決定隨兒子赴紐約定居,要把房子賣掉。一位熱心親戚跟她說:「阿姆,既然七叔在這裏住了那麼久,不如便宜一點賣給他吧。」我們並未請她說項,人家已一番好意。阿姆沒有接話,沒多久房子連租約賣給陌生人了。隔了幾年,父親患了心臟病,以他的狀況實在難於登上高樓。這麼巧,剛剛抽中了居者有其屋,地點在長沙灣,毗鄰深水埗,有升降機之便。那時利息極高,我們依然決心買下。幸好阿姆沒把窮親戚關顧,不然我們就喪失抽居屋的資格了。自力,如自力村碉樓群一樣,才能穩立。

自力村碉樓群。(資料圖片)

碉樓月色,不是我所能虛擬的。那唐樓夾雜在唐樓群中,舉頭也不能得月。不過那年頭孩子不似今日矜貴,甩繩馬騮常溜去附近球場玩。我最喜歡盪鞦韆了,盪得高,足可幻想比較接近月亮。記得有次跟父親沿著界限街球場步行回家,我問:「為什麼月亮老跟著我們前進呢?」

唐人街之雜亂、碉樓之特異,跟我是遠遠的淡淡的;唐樓之湫隘於我卻是密切而悠長。「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不論他鄉故鄉,只要敢於黑夜前進,月亮就會跟著跟著,且恆久而溫柔地相伴。

黃秀蓮簡介:廣東開平人,中文大學崇基學院中文系畢業,從事散文寫作,獲中文文學獎及雙年獎散文組獎項,並任中文大學圖書館「九十風華帝女花──任白珍藏展」策展人。著有散文集《灑淚暗牽袍》、《歲月如煙》、《此生或不虛度》、《風雨蕭瑟上學路》、《翠篷紅衫人力車》、《生時不負樹中盟》、《玉墜》七本,數篇散文獲選入中學教科書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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