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偉
世人言中國古典詩學,莫不以唐詩為先,而唐詩之盛,尤以盛唐為最,故清季詩壇「同光派」碩宿陳衍總結吾國詩歌成就之際,將開元為代表的「三元(開元、元和、元祐)」視為詩歌極盛之代表。然開元之盛,不惟盛在國力,更盛於文化,開元詩壇之燦然可謂此期文化之盛的重要註腳。自宋以降,士、庶兩屆言及盛唐詩人,莫不以李、杜為先,然征之以史,此論不免充滿倒放電影的「後見之明」。批覽唐人文獻,不難發現,在盛唐兩京及天下士人看來,王維才是那個時代真正的詩壇男神,此已屢屢為文獻所證,茲自不用費辭多言。
二十世紀以來,王維研究為文史兩屆所重,成果斐然,傳其一生之作,依餘鄙陋所見,亦有數種,其優長各見,亦不待多言。今吟光女士雖居港島,但卻始終懷揣對中國文化的敬意與情懷,禮敬大唐,志傳王維,頗令人感佩。約數年前,經友介紹,我與吟光初見於唐代長安城南高陽原下,駐馬晤談間,得知她對王維頗為關注,並欲前往藍田輞川之王維舊居之地進行考察,且將以王維為題,構撰小說。餘雖不敏,然對吟光先生此舉訝異之外,對其跨越千里、橫穿古今而求唐人遺跡的舉動平添敬意。之後,除在微信交流外,並未見她對王維再有言語,只是在朋友圈經常見她作品不斷,並多次獲獎,參與各種文化活動,點讚之外,頗為她在如許年輕之際就有如此成就而心生讚許。年前忽承蒙吟光先生微信相告,《上山》已出版,並速寄來一本,遂再次為她的成就而高興。因我平素亦對唐人行跡頗感興趣,故於鼠年春節前後,沐手拜讀,頗感《上山》異於近年我所拜讀有關王維的書籍。
大體而言,古往今來任何一部偉大的小說,其本質都是對一個群體和一個時代的心靈史、精神史的深刻再現。對於歷史小說《上山》而言,因為小說本身的寫作要求在細節、情節上予以虛構外,我所關注並留意到的是,整個小說的骨架大體忠於史籍,基本展現了王維與盛唐歷史相浮沉的曲折一生。開元時代之進取融入他的內心,使其少年得意而遍交王侯,生命並因之而綻放迷人風采,詩酒豪邁,瀟灑飄逸。天寶以降,李林甫、楊國忠秉政,朝局昏亂,王維亦難逃猜忌,其即為一己之前途所憂,復為社稷與朝局所困,進退、取捨的內心矛盾在小說中有著細膩的刻畫,而王維終以風流雲散,問道終南,禪誦為悅,以求自安。安史亂後,長安失守,王維為賊所獲,又困洛陽,為唐之罪臣,歸位於肅宗朝廷後,現實的尷尬處境,使其惟以明月為伴,操琴山林,仰觀四季,俯窺內心,佛性漸濃,惟以林間溪流與嶺上白雲自適。《上山》的歷史敘述中,未一味對王維予以讚歌,也表現出面對強權淫威與逆境坎坷的矛盾與退縮,試圖逼真還原王維的生命史。以此為基礎上,《上山》不僅沉澱了對王維個人的精神追尋與靈魂徬徨,也以其為跳板,勾連起大唐開元、天寶政壇、文壇一群人的人生歌哭與精神進退,可謂是大唐由盛而衰之際整整一代人的人生群像與心跡寫照,而在此情節背後,吟光還藉此更綰合著糾扯中國古代文人千餘年的有關「江湖」與「廟堂」、「魏闕」與「山林」的生命難題。王維光風霽月的一生,可謂在北宋蘇軾之前,為文士們的內心糾結提供了一份最「文人化」和最具「藝術氣息」與生命溫度的答案。僅此一點,王維足堪不朽,亦惟其如此,王維亦可率為千餘年來為數不多的文士典型。
一般而言,從魏晉以來,中國就進入了士族社會階段。但凡士族,不僅有家學相滋潤,亦有權位相號召。人才品鑑由秦漢時代血緣論而進入文化論,士人為彰顯個體與家族之不凡,常在保有傳統儒生之進取的同時,亦頗有名士的風流俊賞,如魏晉「七賢」之「越名教而任自然」「非周禮而薄湯武」旗幟之下的種種「任誕」之舉,可謂在在不少,而其最集中體現在《世說新語》中。一部《世說》,幾為半部名士史。東晉南渡後,士人精神內斂,遂由先前以舉止乖張對抗明教禮法轉向精神修養,或以佛、道自持,或以藝文自修,詩酒筆墨、丹青風流,成為南朝士族精神的必備修養,陳郡謝氏家族之詩文、琅琊王氏之筆墨、蘭陵蕭氏之文采、吳郡顧氏之丹青,皆為一時之選。此外,中古士人另有「退隱」之精神趨尚,不為斗米折腰的清高與歸去來兮的灑脫,使得陶淵明展現出這一時期士人內心的徘徊與激蕩。如果將上述對中古士大夫精神演化史的粗線條勾勒代入到王維的生平,我們約莫會發現,在王維開元前期的求索與上進中分明展現出傳統儒士的進取姿態,而在其進入長安以後,在與玄宗李隆基、玉真公主、岐王李範、宰輔張九齡、摯友裴迪、處士孟浩然等一干人調琴弄弦、書畫並進、詩文唱寄之中,書寫著中古名士風範最華麗的篇章。及至晚年,由於個人生活之舛厄、朝局之巨變及與社稷之顛覆,王維的命運出現落差,雖經多方營救,倖免於死,但從此卻走進秦嶺的山嵐霧靄、明月清泉,以佛經自遣,茶藥自適,走進士大夫文人內心深處的樂土,陶醉於自我天地,而與一城繁華相忘。從此意義上看,王維的一生詮釋著中古士人的階段性精神狀態與心理意緒,王維是中古最後一位真正的名士,是名士文化的集大成者。他之「上山」,意味著中古貴族精神文化的結束,亦意味著名士文化的落幕,所以,僅就此點而言,吟光先生的《上山》,不僅是為王維在命運困境中的精神解脫尋求審美化的闡釋與表達,同時,鑑於王維在文化史上所具有的里程碑時的意義,也為中古時代的名士文化、貴族精神的退場與落幕予以悼念,並存留一份充滿生命溫度與人文情懷的禮敬,我覺得這正是吟光及其作品《上山》的嚴肅、深刻並博大處,也是我推薦閱讀的重要原因。
意大利歷史學家克羅齊曾言,「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據此來看,一切的歷史書寫也都具有現實關懷,此在之前的歷史題材小說中皆有體現,如《李自成》、《張居正傳》、《曾國藩》及二月河的「康熙、雍正、乾隆」等系列小說。《上山》展現出吟光寫古而不泥古的「新觀察」的角度,而其「從歷史走向現在和未來」的創作主線如同草蛇灰線般將伏脈具體章節之中。那麼對於吟光先生《上山》的現實旨趨是什麼呢?或許每個人的理解與答案都不太一樣,但在我看來,上山或許就是對於內心的堅守和對生命的禮敬,而這在充滿虛浮與焦慮的當下,無疑具有現實價值。
在我看來,歷史題材的小說,就是作家在歷史框架下對人物與事件的重新建構。《上山》的寫作,就其本質而言,其實就是吟光先生對於王維進行解構,並再次重構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她踵步於王維之後,借王維之繡口,吞吐自己對於大唐文化乃至中國文化的思考。王維的處處內心獨白,皆屬「有我之境」,展露出作者與王維之間的思考與對話。在小說裏,吟光與王維相互攙扶,相依相戀,相看不厭,向山而行。這裏的山,既指的是終南山。對於王維而言,終南山不僅具有自然的海拔高度,也具有令人敬畏的文化高度,更具有溝通天人的宗教高度,行走於茲,蹣跚期間,觸目出白石滿眼,空翠無垠。期間所蘊藏之久遠的隱居文化與佛道文化,無疑又具有滌蕩煩躁、涵心養性的之功效,在此意義上,終南山又不啻為王維照亮內心、安頓精神、啟迪思想的燈塔。終南博大,仙道雜居,故此處常為究天人之際的重要孔道。故此山對於王維又具有啟迪生命、參悟天地的功效。從此意義上,由於「山」具有三重文化意蘊和高度,所以王維「上山」也就具有了多重可供思考的意味,從而使《上山》文本呈現出至少三種及以上的閱讀張力。有心的的讀者不難發現,吟光借助《上山》不僅完成了對王維形象的重塑,也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作者自我的靈魂涅槃。
紙短情長,先就此打住。幸運的是,我與吟光先生有多種交流孔道,對於作品的觀感、生活的反思、人生的況味,或許我們以後可以有更多、更深入、更有質量的對談,讓我們將答案留給時間去見證與書寫吧。吟光集才氣與美貌於一身,屬美女型新銳作家。但與網絡上的所謂「美女」作家相比,吟光從未放棄行走與思考,也並不依靠流量來消費自身,穩步推進的寫作計劃和不斷推出的新作佳構,就是最好的證明。我們有理由相信,在可期的未來,吟光先生一定會書寫出更多不負明月溪流與鶴鳴清風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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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偉簡介:陝西師範大學中國古代文學專業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古代文學教研室主任、中國唐代文學研究會「唐詩之路」研究會理事。研究方向:唐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