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日舉杯共對月

孫博

在我的書房內,有兩樣東西異常醒目。一是電腦旁的中文繁體字版聖書——黑皮面、金邊、有拉鏈,已陪伴了我三十個春秋;二是書架上的黑白照片,是我多年前與一位朋友的合影,也伴隨了我二十七個年頭。而這部袖珍本的聖書,正是照片中好友所贈。

彈指一揮間,我與這位朋友相識整整三十一載了。至今,我都不知道他的姓。只曉得他的大名叫「國良」,平時都暱稱他「阿良」,或直呼其英文名字「SAM」。

阿良是我一九九一年抵多倫多的第一個朋友。那時,為了節省每一個銅板,我倆合租一間房。那個房間並不算小,除了放兩張單人床外,還能放兩張小書桌。阿良是馬來西亞華僑,操流利的國語和粵語,英文也講得不錯,當然還能講馬來西亞文。對我來說,他簡直就是一個「語言大師」,令我羨慕不已。

曾經聽他講過,他很小就離開家鄉檳城,隻身去了澳洲,在一家餐館當學徒。過了幾年,隨老闆來到加拿大,負責餐館的燒烤。他的家人都在馬來西亞,經常聽他提起母親,他幾乎每個月都寄錢給她老人家,有時一打越洋長途給媽媽,就沒完沒了;還常常聽他提起姐姐,說給了他不少幫助,日後一定要報答;卻很少聽他講起父親,有一次偶爾談及,他只是輕描淡寫地帶過,說他是個酒鬼。

我們雖然同住一房,但周間很少有機會見面。往往是一個熟睡,另一個才回來;要麼是一個呼呼酣睡,另一個已早早上班了。不過,週末常能在一起,有時共進晚餐,有時一起去卡拉OK。他的歌唱得一流,中文的、英文的,國語的、粵語的,過時的、流行的,什麼都會,而每唱一首都激動萬分。

那時候,我剛結束一所大學的心理學研究工作,隻身來到一百公里之外的多倫多,嘗試闖天下。那也是我在加拿大最難熬的日子,幾次想打起包裹回上海。去留問題難以定奪,常常揪著我的心,要麼回國,繼續當大學教師;要麼留下,一切從零開始。

有一天深夜,我又在床上輾轉反側,還發出哀嘆聲,吵醒了阿良。他乾脆坐起來,與我通宵聊天。他以自己的奮鬥經歷告訴我,怎樣克服眼前的困難,迎接生活的挑戰,他重複說:「不管生活多麼艱難,你一定要相信,明天的太陽比今天更圓更亮」。那次促膝交談,解開了我心中的不少疑惑,也對未來增加了幾分信心,確有「與君一夕談,勝讀十年書」之效。

其實,阿良要比我小好幾歲。但人生哲理方面,他講起來一套一套的,比我這個將近而立之年的大學講師懂得多。也許是因為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他要比同齡人成熟。英文中對智慧有Street smart和Book smart之分,我想阿良肯定屬於前者。Street smart最初指的是在貧民區危險街頭的生存智慧,後來形容人有生存的本事、善於變通,也就是特別會來事、有眼力見兒的人。而我則屬於Book smart,書呆子一個。

俗話說「此心安處是吾鄉」,沒過幾天,我就決定留在加拿大了,而阿良那夜的長談,起了極大作用。仔細思忖,一個人每時每刻都在做選擇,但真正左右命運走向的,往往就是關鍵的一步。拋棄年輕學者的桂冠,留在加拿大發展,肯定會面臨更多挑戰,但只要拼命努力,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就像閩南語歌曲所說:「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愛拼才會贏。」

有一次,阿良得知我工作的印刷公司不景氣,就主動悄悄托朋友,為我找了一份餐館工,讓我週末去做兩天,至少生活上有保障。對於他的雪中送炭,我打心眼兒裏感激。為表謝意,我請他去餐館吃飯,幾次都被婉拒了,他衹是淡淡一句:「好朋友嘛,不必客氣。等你以後發達了,再請我吃大餐。」

中秋節那晚,我們都工作得比較晚才回家。已過十一點,阿良提議去外面賞月。我跟著他,來到頂樓天台。他從懷裏掏出兩小瓶啤酒,我們舉瓶共飲。對著皎皎明月,我們都想念故鄉了。我情不自禁地吟誦李太白的名詩:「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還有張九齡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學生時代讀到這些詩篇,並無多大共鳴,沒想到,來到異國他鄉後,才真正理解古人望月懷遠的思鄉之情。

一瓶啤酒下肚,阿良悄悄唱起了鄧麗君的經典歌曲《但願人長久》:「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在他甜美的歌聲裏,我彷彿看到蘇軾筆下勾勒出的皓月當空、美人千里的意境,他把自己遺世獨立的意緒和往昔的神話傳說相融合,在月亮的陰晴圓缺之中,滲進濃濃的哲學意味……

遺憾的是,我和阿良「同居」近一年後,各自另覓住處,找到離打工更近的地方,因為那時我倆都屬「無腿先生」(沒有汽車)。臨走時,他送給我一個小電子鬧鐘,依依不捨地說:「記得睡前撥鐘,別誤了上班時間。」我衹是緊緊握著他的手,一切盡在不言中。

自從分開後,我們很少有機會見面,好幾個月才能聚一次。那段時間,他像著了迷似的,瘋狂愛上了基督教,每回見面都大談聖書,通電話時也不例外。不久,他接受洗禮,成了一名基督徒。至今我都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原因,促使他迅速踏進神國門檻。

記得一九九二年聖誕節,我們聚餐時他顯得有些沮喪。阿良說因為辦移民身份不順利,只好準備回老家馬來西亞了。那回他還特地送了一本中文版聖書給我,叮嚀我有空要多多閱讀真理,在扉頁上還摘錄了「約翰福音五:二十四」作為題詞:「我實實在在地告訴你們,那聽我話,又信差我來者的,就有永生,不至於定罪,是已經出死入生了。」

我輕輕念了這段題詞,呆呆地望著他。他知道我對聖書並不熟悉,便耐心解釋起來:「主耶穌每逢講到重要的事時,都會用『實實在在』來強調,表明所說的真實性、重要性,因為這是關乎每個人永生的大事,是關乎世人的福音。這裏的『死』是指罪惡、絕望,『生』是指希望、永生。『出死入生』是每一個人都想經歷的人生結果。」

我豎起大拇指,誇獎他講解透徹,他露出淡淡的微笑,又繼續說:「你要注意,不是將來可能有永生,而是現在就有。不是這些信的人能保持到底,將來就可以出死入生,而是現在已經出死入生了。這是明白而直接地講論永生與滅亡的應許,不是講比喻,也不是間接涉及得救問題,主耶穌又反覆強調祂的可信可靠。」

最後,我問他:「那麼,怎樣才能出死入生呢?」他斬釘截鐵地說:「唯有信主的話,信主耶穌是神所差來的。」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後來,我幾次搬家,將阿良的地址和電話都遺失了。我還真的以為他回了老家,幾次託人打聽他馬來西亞的住址和電話,都未能如願。一晃幾年,唯有夢中依稀見故人……

一九九五年十月的一個上午,天朗氣清。我跟隨報社記者一起到多倫多的「加拿大國家展覽館」,採訪「中華飲食工業國際博覽會」。欣賞完廚藝大師甄文達的精湛表演,我在大廳出口處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就在那一瞬間,對方也發現了我,他就是我日夜思念的阿良啊!怎不使人欣喜若狂呢?

其實,我擔任一份知名日報的新聞編輯,都是晚上工作,不會出外採訪,但我對飲食文化頗有興味,慕「電視名廚」甄文達的大名而來。我都是半夜下班,上午均睡覺,那天破例起了一個早,趕到報社,與同仁一起去採訪。倘若我那次不去,就不會遇到阿良,由此看來,我與他的重逢真是神的恩賜啊!

我們緊緊地握著手,還特地請同仁拍了一張合影,這就是我在本文開頭講的那張黑白照片。原來,他兩年多前回到馬來西亞後,又很快返回加拿大,並且在多倫多北部讀了一年多的神學課程,立志傳教。

最近,他的一個朋友從澳洲抵加拿大開餐館,請他幫忙。當他得知我在報社已工作了幾年,還成了家,他感到由衷的高興,悄悄說:「我早跟你說過,是金子總會發光的。」由於時間倉促,那天我們無暇多談,彼此交換了電話號碼。

沒過幾天,阿良打來電話,兩人還是那樣興奮,在電話裏聊了一個多小時。他住在北面的紐馬克特市,大概離我四五十公里。那時我除了工作外,業餘寫作,與台北的出版社已簽約,正在修改一部書稿,一時抽不出空暇與他相聚。後來他又來過幾個電話,他說沒有車無法來看我,我內疚地答應他,過兩周一定駕車去看他。

當我忙完手頭的書稿,已是一個月之後。立即與阿良聯絡,但萬萬沒有想到,又找不到他留給我的通訊紙條。那時手機還未普及,用的是座機,根本無法查到他的電話號碼。我太對不起阿良了!為何那麼自私呢?非要等自己的事處理完後才想起看他,這完全是我的過錯,並非一句「粗心大意」就能瞞心昧己。是因為現在的日子比以前過得好了,就可忘記艱難歲月中給予自己生活勇氣的人?我不斷責備自己,但還是抱著一線希望,祈盼阿良再來電話。

但是,他再也沒有來過電話。一個月,兩個月,一年……時間的消逝,並未減輕我的自責,對阿良的思念與日俱增。他送我的電子鐘,一直陪伴著我,即使成家有了孩子,依然將它放在床頭。有一回內子講,不如買一個更漂亮的,被我拒絕了。而他贈我的聖書和我們的合影,始終放在我的書齋內。他那文質彬彬的臉蛋,陽光般的微笑,透過鏡片炯炯有神的雙眼,一直留駐在我的記憶裏。

一直到一九九六年聖誕節,我整理書房時,偶然在一本書中發現阿良當初留給我的紙條,怎不令人喜出望外呢?我立即撥打電話,對方講阿良早已不在那工作了,大概又回馬來西亞了,可是沒有他的新地址和電話。我又一次失望了,而這一切完全是我的過錯……

歲月不留情。如今已是二Ο二二年中秋節,但依然沒有阿良的任何消息。我再一次打開他送我的聖書,第一次發現內藏印有加拿大國歌的小書籤,他熱愛楓葉國的程度可見一斑。我再一次凝視他的照片,強烈的自責又在心中升起。真不知道,何日才能化解這「自責情結」?

老友阿良,你現在到底在哪兒?在加拿大,還是馬來西亞,或在澳洲……也許仍在老家檳城吧,可曾聽到北國老友用赤誠之心呼喚你:回來吧!讓我們舉杯共對月。

——原載微信公眾號:莫非可以如此愛(ID:mofeilove91745)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孫博簡介:加拿大華裔作家、編劇。現任加拿大網絡電視台總編輯、加拿大中國筆會會長。出版長篇小說《中國芯傳奇》、《回流》、《小留學生淚灑異國》、《茶花淚》、《男人三十》、散文集等十多部著作,部分作品被翻譯成英文、法文、韓文、日文。發表影視劇本《中國智造》、《中國處方》、《中國創造》。擔任三十集電視劇《錯放你的手》編劇。曾獲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獎、中山杯華僑華人文學獎、北京市廣電局優秀劇本獎、「英雄兒女杯」電影劇本獎、粼國劇本創意大賽獎、大灣區杯網絡文學大賽「最時代獎」、新移民文學突出貢獻獎,以及四十多項微小說、閃小說、散文大賽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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