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聖音和吹炮公寓(節選)

曹柱國

洋務運動的推手,郵傳部尚書盛宣懷,創立的天津電報局的一封加急電報,送到了合肥唐大園小姨奶奶手中,如同一樁天大的喜訊,很快便傳遍了唐府。

小姨奶奶接到兒子的電報,異常驚喜,雖電報僅寥寥數語,但言簡意賅。是晚,沈佩瓊攢住兒子的電報紙猶如攢住稀世珍寶,躺在床上興奮了一夜,她除了思前想後的回憶兒子的成長歷程外,就是盤算著怎樣盡快去天津衛見兒子,見師姐。但她一想到家中的現狀,卻令她犯了難。頭一條,唐家的現狀是一到擺開大桌吃飯,廳中張張桌子都坐滿了人,但一有事兒,能出面操持主事的卻沒有幾個人。三姨奶奶、四姨奶奶歷來是橫草不拿,豎草不掂,她們生的那老五、老七兩位侄少爺除了上謝先生書房念幾句四書五經外,便是在合肥街頭交朋結友,打把式練功。府中對外的收租放貸,東跑西顛幸有老管事唐連昇應對,但是家中歷來的銀錢往來、賬務登錄、生活安排都是自己一手張羅。尋思此次前去天津,不僅路途遙遙,估計也不可能短時間就會回來。因此便決定將春蘭留在家中掌纛掛帥,代替自己主管一切。但如今自己已年過半百,身子骨也大不如前,長途遠行,身邊總得有個妥人照應。春蘭既留在府中,小姨奶奶想來想去只有讓俞師的女兒鳳琴陪自己去天津。這幾年,鳳琴常來向自己學習京韻大鼓的演唱技藝,在對她的傳授教導中,發現鳳琴這孩子素質超羣,聰慧異常,而又心細如髮,對人十分體貼,遂決定天亮就去和俞揚和先生商議,讓鳳琴陪自己去天津。

小姨奶奶在合肥多年,對合肥這類仕宦人家的規矩是十分通悉的,天一亮去過吹炮公寓後便讓春蘭陪著到唐家祖祠,向各宗支長輩稟報了小九子從天津來了電報,在青島和海參崴打了勝仗,被上峯晉升了中尉。接著又到唐家幾戶老親府上稟捷報喜,彰顯「武勳世家」子孫繼承祖訓的美德。到了下午,小姨奶奶又備上四色喜餅帶著春蘭上姻親胡雪齋府上為兒子向岳丈叩問祝福。雖是軍門在世時定的襁褓童婚,但一經三媒六證定了親,在當時的廬陽古城,聯姻兩邊可都把這姻親看的是特別的重要的一等正親。於是小姨奶奶不敢怠慢,吩咐唐連昇生叫了兩輛東洋車,帶著春蘭急急趕到北油坊巷二號徽州德和慶錢莊胡府。

德和慶錢莊當家人胡雪齋是個極重傳統禮儀的人,當門倌來稟報:「唐家親家來拜」時,特特細問了徽州剛來的後生:「唐府來了些什麼人?」

門倌答道:「是小姨奶奶和一個侍女丫鬟。」

胡雪齋一聽是女婿的生母來了,沈佩瓊雖非正室,但親家公已逝,正室早殤,小姨奶奶固然未扶正,可卻是現今唐府事實的當家人。再說母以子貴,今天她登門拜訪不可慢待。又轉念一想,沈佩瓊現孀居在家,自己一人去大門迎接禮數不妥。遂命門倌先行去回覆唐府親家母門口稍候,自己趕緊回到內室告知女兒:「你婆母來了。」然後和夫人聯袂到大門口迎接唐門沈氏。

胡府的正廳是典型的皖南徽州儒商民居的格局,對著隔扇門的中堂壁上必懸掛畫軸長聯,香案上供奉著祖宗牌位,長長的香案前是實木雕花八仙桌,台子兩側擺著鏤刻精美的太師圈椅,環顧全廳,呈現著濃郁的中國傳統文化氛圍。

當春蘭扶著小姨奶奶向香案上胡府的祖宗牌位行過禮後,方才坐到右邊客位的椅上,而八仙桌左邊的主位坐的卻是雍容發福的胡夫人。胡雪齋本人卻謙恭地坐到自己妻子的下手一張椅子上,微笑著揮手示意女僕上茶。

小姨奶把四色喜餅獻上胡夫人座前後,便從懷中掏出小九子發來的電報,雙手呈給胡夫人觀看。她說:「夫人,這是錫九剛自天津發來的電報。」

胡夫人是識文斷字的,電報寥寥數語一覽而過,遂脫口讚道:「跟洋人明火對陣打了勝仗,真不易呀!」隨即把電報遞給丈夫說:「雪齋,你看看九兒的電報,中尉是個什麼官呀,幾品呀?」

胡雪齋接過電報,笑著說:「現在民國的官,沒有品秩,中尉大約是個連長罷。」邊說邊展開電報戴上眼鏡細細地瞅起來。此時,女僕用托盤給客人和主人上了茶,胡雪齋已看完了電報,站起將電報疊起還給小姨奶奶說:「錫九來電邀您去天津,兩年多沒見了是該去看看他,您準備幾時動身呀?」

小姨奶奶答道:「準備後天就啓程。」

胡雪齋說:「也好,早去早回。」

正說到這兒,通向內室的側門又開了,一個身著羣青琵琶襟杭緞上裝的少女婷婷走了出來,她身後跟著一個十四五歲的侍女,這白皙瘦削容顏俊秀的少女就是胡雪齋的三女胡敏珍。胡小姐輕盈文靜地走到小姨奶奶座前,右手托著一隻錦盒,左手提著玄色胡縐長裙,向沈佩瓊屈膝道了萬福,然後雙手將錦匣呈送到小姨奶奶面前,羞澀的說:「姆媽,這是我繡的一方絹帕和新作的一首詩,請你老人家便中帶給九少爺。」說完便用纖細的手打開錦匣,把一方絹繡和寫在宣紙斗方上的詩文展現給未來的婆母賞鑑。

小姨奶奶先是賞鑑那方繡品,竟是一幅精細的蟬翼繡,繡的是一朵荷花上飛翔著兩隻蜻蜓,那蜻蜓的雙翼繡的脈紋清晰,栩栩如生,竟如活的一般。再看那宣紙斗方上寫的小楷詩句,真是字字珠璣,十分俊逸。沈佩瓊雖自幼跟顏師學了些文化,但那都是京韻大鼓的手抄唱本,何曾見過這等筆墨功夫,心想這未過門的兒媳和自己的九兒同庚才十八歲,竟能寫出這樣的詩文,不禁讚嘆不已。

胡雪齋見小姨奶奶正在全神賞析女兒的詩文,乃站起對沈佩瓊說:「親家母,你慢慢喝茶,我去一下櫃上就來。」說罷便推開閣子門走了出去。

當胡雪齋從櫃上回來,卻見小姨奶奶起身向她告辭,說是時候晏了要回去。胡雪齋說:「已通知廚房準備便宴,親家母吃過晚飯再走。」小姨奶奶表示要回去整理行裝,執意要走。恰好前面櫃上大管事提著四盒糕點,手拿一張銀票匆匆進來,把銀票和糕點交給東家。胡雪齋拿著兩樣物事放到沈佩瓊座前說:「親家,這四色點心供你們火車上療饑,這本莊大洋一百元銀票,你到了天津可在德和慶津莊兌現,作為你們來往旅費和開銷。」

小姨奶奶把糕點收下,遞給春蘭拎著,卻把銀票遞還給胡雪齋,表示心領了,但錢不能收。

胡雪齋拿著銀票誠懇的說:「親家,貴府上的境況,我十分清楚,你們合府食口繁重,進項日蹙,一年不如一年,我們至親,你就不用推脫見外了。到了天津如有需要,可找我們津莊大管事胡明軒簽單借支,我以電報交代過他了。」

沈佩瓊聽了胡雪齋一席話,眼淚竟忍不住撲簌簌跌落下來,悲咽良久方才拭乾淚雙眼紅紅的收了銀票。

胡雪齋大聲命令大管事:「老三,快去叫輛車,送客!」

於是,春蘭扶著小姨奶奶,在胡雪齋夫婦和胡敏珍小姐及管事下人簇擁下走出了胡府大紅門。

「五.四」學潮席捲全國的那年,是公元一九一九年,中華民國八年,那個年代的津浦鐵路的客車運行區間,是從天津到南京對岸的浦口鎮,路局調度室的行話稱之為「下行」,反之從浦口到天津的北行列車就稱之為「上行」。鳳琴和小姨奶奶坐在這上行的綠皮客車中,已走了一天一夜。列車快到濟南了,鳳琴這是第一次出門長途旅行,更是第一次坐火車,對看到的、聽到的一切均感到新奇。這麼長的一節節車廂串在一起,就靠前頭那噴氣的鐵家夥拽著跑,需要多麼大的力道呀?居然還跑的這麼快,這麼長的路也不歇息打個尖?比吹炮公寓裏的毛驢車快多了,還不用餵草料。車窗外面的風景也不斷變幻,一會兒是田野,一會兒是山峪。尤其是列車經過泰安時,鳳琴看到那萬綠叢中時隱時現的,金碧輝煌的廟宇時,更是異常的高興,覺得比合肥的明教寺大得多了。

小姨奶奶也多年未出門了。她一邊吃著糕點,一邊回答鳳琴的提問。鳳琴的提問刁鑽古怪,大大超出了京韻大鼓手抄唱本裏的學問。譬如,為什麼洋人能坐臥鋪包廂,火車頭餵什麼給他吃,有這麼大的力道?玻璃窗外的日頭偏西了,列車到了濟南。濟南是山東省會,是個大站,上下的旅客很多,車廂中原本擠逼的座位,空出了許多,車廂內空氣也清新多了。就在沈佩瓊準備鬆鬆筋骨、舒心換氣的時候,上來了許多北上的乘客,其中一個穿短呢大衣,戴著一頂帆布風帽的女學生拎著一隻小皮箱走到小姨奶奶旁邊兒,她把手中的車票一亮說:「是這兒了。」接著又禮貌地跟上一句:「大姨,我是您旁邊的座兒,十九號。」

沈珮瓊往窗口挪了挪身體說:「那你坐吧。」

女學生把箱子放到座位上打開,取出一本十六開本的雜誌,然後關好箱子,把箱子舉著放到行李架上,便坐下來,捧著那本雜誌看起來。

機車汽笛長鳴一聲火車開動了,離開了濟南站向北方駛去。沈佩瓊瞅了瞅那雜誌封面上三個大字《新青年》,那本雜誌握在女學生的手中,隨著列車運行的節奏作著單調的往復擺動。此時,一個穿制服的檢票員在一名乘警的陪同下,從前一節車廂走進來,對本車廂旅客查票。查到女學生身邊,她慢吞吞地從口袋裏拿出了車票。檢票員審視了一下車票,機械地唱報著到站名:「天津一位。」隨後又接著查看小姨奶奶和鳳琴的車票:「天津的,兩位。」檢票員和乘警向後排座查下去。

女學生收好車票,瞅著車窗外落日只剩餘暉,車廂頂上的電燈光照昏暗,遂合攏雜誌含笑地問沈佩瓊:「大姨,你們也是去天津嗎?」

沈佩瓊含笑回答:「是的,姑娘,你到天津去上學嗎?」

女學生答:「不是,我到天津去看一個表哥,他是在軍隊裏做事。」

沈佩瓊仍微笑的問:「聽口音,姑娘好像是南方人,是哪個省呀?」

女學生回答:「大姨,你說的不錯,我是湖南人。」她頓了頓,站起說:「大姨,我去方便一下,請你照看一下我的行李。」

佩瓊說:「姑娘,去吧,上面的箱子我們幫你照看著,丟不了。」

學生把雜誌放座上,起身去車廂尾的廁所。

火車頭噴著汽鳴著笛,哐噹哐噹拉著列車向北疾駛,小姨奶奶乘那女學生去如廁,忙對鳳琴說:「鳳琴,這個湖南女學生看起來不簡單啊。」

鳳琴閃著漆黑的大眼問:「九哥媽媽,你說她不簡單,怎麼個不簡單?」

小姨奶奶詭秘的一笑說:「這個湖南女學生若不是革命黨,也當是個新黨。」

鳳琴問:「九哥媽媽,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小姨奶奶疊著手指說:「傻女子,你沒看到那她那穿著打扮,穿洋服,戴洋帽,不梳髮髻,留著個短毛蓋兒,還是一對未裹過的天足。第二,她看的那本書《新青年》就是革命黨印的書。第三,他又是湖南人,湖南就是個出革命黨的地方。鳳琴,咱們老百姓,離這號女革命黨遠著點。」正說到這當口,那湖南女學生從廁所回來了。

鳳琴聽到小姨奶奶的叮囑,正在咂摸「革命黨」是怎麼的一種人,便坐在火車座上向車尾看去,只見那個戴著風帽,搖著短呢大衣的女學生姍姍的穿過擠塞的過道走回來。鳳琴閉著嘴,雙眼不暇的打量這個美麗的「革命黨」。她心想,即便是以女性的視覺來評估這個湖南籍的女「革命黨」,還是令人看的十分賞心悅目的。單調乏味的車輪撞擊鐵軌聲令鳳琴閉合了雙眼打起盹來。

當年羣樂茶園的瓊姑娘沈佩瓊雖然老了,但她久歷江湖,閱人無數,今次火眼金睛斷言這個年輕俏麗的湖南女學生是「革命黨」,竟然一語中的,十分精準,這個女革命黨的化名叫葉楓,是受共產國際派遣到中國天津執行一項重大的「革命任務」。正是由於葉楓近於完美的成功執行了重大革命任務,順利地和廣州黃埔軍校教官唐仲華接上聯絡線,會見了馬二司令的代表章之江,促成了馬二司令「首都革命」的勝利,從而令辛亥後的「中華民國」政局和國際關係出現了一系列的連鎖反應,加劇了日俄兩國對中國的內政的干預,催生了許又箏被害,溥儀被逐出宮,皇姑屯張作霖被炸,「九.一八」瀋陽事變,日本佔領東北扶植滿洲國,直至「七.七」盧溝橋事變,全面抗戰爆發。這一幕幕事件的接二連三,導致了中華民國國運大改變。正所謂風起於青萍之末,一隻蝴蝶煽動的翼翅竟然引發了一座火山的爆發,那麼女革命黨葉楓是不是蝴蝶的那一雙翼翅呢?

鳳琴是在一陣嘈鬧雜沓的喧囂聲中被驚醒的,她只覺得小姨奶奶在對面的座位上可勁兒地推自己,耳畔又不停的響起站台上震天的敲打鐵軌的聲音。車廂內的旅客全都站起來了,大呼小叫,喊爹喚兒,搬動行李,提拉包裹,挨挨擠擠往車門擠去。湖南女學生站到座椅上,伸臂取下自己的小皮箱。小姨奶奶則把椅子下一個盛著合肥鎔昌隆、劉東泰糕點的竹筐提溜出來,遞給鳳琴說:「鳳琴,天津到了,咱們準備下車。」

湖南女學生已經提好了小皮箱,她向沈佩瓊和俞鳳琴揮揮手說:「大姨,姐姐,我先走一步,再見了。」說著就隨人流出去。鳳琴一看那本《新青年》卻被遺忘在座上,忙一把抓起雜誌追上湖南女學生說:「姑娘,你的書忘了?」

湖南女學生臉一紅,高興的說:「謝謝您,姐姐。」她接過雜誌,又大聲的補上一句:「姐姐,我姓葉,樹葉兒的葉,住在南開女中,有空來找我。」說罷又揮著手中的《新青年》隨著人流下車了。

小姨奶奶和鳳琴分別提包袱籮筐,隨著人流走向出站口,她們剛一出鐵門,就聽見小九子在路邊大聲的喊:「媽,鳳琴,我們在這兒接你哩!」

小姨奶奶循聲看去,一眼就看到比常人高出一個頭的兒子,同時也立馬看到了師姐桂芝芳和她身邊的女兒顏蘭馨。此時,九爺撥開人流擠了過來,接下了母親手中的包袱,又接下鳳琴手中的竹筐,領著她們走到站外的道旁。

沈佩瓊一見師姐桂芝芳才喊得一聲「師姐。」兩眼忍不住又撲簌簌流下淚來。桂芝芳也忙不迭的上前握住師妹的雙手喚道:「師妹,這麼多年過的還好嗎?」才說得一句竟也忍不住兩眼赤紅含著熱淚。

桂芝芳的女兒蘭馨乖巧,見媽和姨在人流邊拉著手相對而泣十分不妥,便說:「媽,出站口人多,你拉著姨在這兒流淚,算怎麼回事,咱們快叫洋車回家吧。」

一句話提醒了桂芝芳,忙命九爺去張羅叫車,九爺便挾著包袱提著筐子去叫東洋車。乘這個當口,沈佩瓊忙把俞鳳琴介紹給桂芝芳母女。桂芝芳見這鳳琴出落得溫婉美艷,甚是驚奇。她的女兒顏蘭馨見了鳳琴,更是一見如故,拉著手親切的交談起來。

不一會兒,九爺領著三輛東洋車來了,桂芝芳和沈佩瓊二人上了頭一輛。顏蘭馨拉著俞鳳琴坐了第二輛,九爺當然是挾著包袱提著筐上了第三輛。於是三輛東洋車便撒開腳丫子向羣樂茶園跑去。

頭一輛車上,沈佩瓊一邊瞅著闊別了近二十年的天津街市,心裏徜徉著對往事的回憶,一邊問師姐桂芝芳:「顏姑爺怎麼沒見?」

桂芝芳笑著說:「他和兒子正在茶園裏辦席,給你們接風哩。」

師姐桂芝芳半嗔半怪自嘲丈夫顏樂天在家辦席,沈佩瓊知道這是桂芝芳在誇讚自己的丈夫,顏樂天其實是天資極聰穎的人,自小雖未正規上過學,但卻博覽典籍,學了一肚子雜學。只是出生在賤籍,現在又靠老婆吃軟飯,半輩子生生給這個體制誤了,一腔憂憤無處發泄,只得寄情於嘻笑怒罵之中。他本不是廚子,羣樂茶園的京韻大鼓,吸引看客靠的是女角的才藝,沒男人什麼事兒,一個大老爺們只得有時在文場裏彈彈三弦湊個數,照顧點茶園裏雜事,給桂芝芳分分憂。自打民國後生意一直不佳,原來灶上掌勺的廚師嫌工錢少,另謀高就。顏樂天便自告奮勇承擔起採買燒煮的活兒。顏樂天頗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烹飪手藝不行,便抽空去勸業場餐館向魯邦師傅學了些幺二三,今兒雖是遠客,好在不是外人,是師妹沈佩瓊,他這點幺二三也就能應付裕如了。

家宴在兒子顏志國的相幫下,雖客人未到,宴席卻早已齊備了。當桂芝芳挽著師妹的手踏進客廳,一看,大圓桌兒上的家常土菜皆齊備,什麼烹、燉、燒、炒全都熱氣騰騰陳列在席上。於是桂芝芳夫婦及兒子女兒便盛情邀瓊姨、九爺和鳳琴入席。

桂芝芳和沈佩瓊分別將近二十年了,顏家家宴上主人和客人三杯門面酒一進口,那前唐後漢的車軲轆話可就像一百度的沸水般響開了鍋。桂芝芳今天十分高興,酒飲的猛了些,不覺有些上頭,她在席上聽著俞鳳琴語音清麗十分甜糯,又瞅著她削肩豐臀鵝蛋臉兒,音容笑貌活脫脫一個古代美人的胚子,職業的習性令她覺得,鳳琴若是能在茶園登台唱一口京韻大鼓,定能傾倒眾生而響名津沽。因此便趕著師妹詢問鳳琴所學所會,能開口唱個開篇嗎?沈佩瓊見師姐對鳳琴特別青眼,便不好拂其興致,遂照實將自己曾教過她幾段京韻大鼓的看家段子。

桂芝芳一聽特別高興,忙命丈夫去拿三弦板鼓,欲聽聽鳳琴的唱。此時正在下手的九爺見這陣仗,心中十分不懌,本來見是鳳琴陪母親來天津心中十分高興,可是忙乎到現在卻一句體己話也沒和鳳琴說的上,但是在這場合又不便使性子,只能鬱悶的陪坐在席上乾耗。

顏樂天調弄好三弦,撥了一曲開篇過門,俞鳳琴左手摸摸檀板,右手捏捏鼓槌,不知唱什麼好,用眼頻頻打問小姨奶奶,沈佩瓊就貼著鳳琴耳朵說:「姑娘,你就唱段《江山淚》開篇吧。」

於是鳳琴從座中款款起身,站到鼓架後,左手抄起檀板,右手執起鼓槌,向姨父顏樂天微微欠身,顏樂天於是又將《江山淚》過門奏了一遍。只見三秒後,風琴左手檀板一揚,右手小錘一擊板鼓,然後兩眼脈脈含情環顧眾人杏口輕啓高聲唱道:「夔門一瀉三千里——神州浮沉上百年……」

鳳琴亮麗甜美的歌聲響徹廳中,一座皆驚。桂芝芳忍不住帶頭鼓掌讚道:「好,還真有瓊姑娘的氣韻啊!果然名師出高徒。」

沈佩瓊不勝酒力,才飲得幾杯便臉頰緋紅答道:「師姐過獎了。」

誰知桂芝芳聽到俞鳳琴唱的這一段《江山淚》開篇聲情並茂,豪氣干雲而又柔情似水,把一個南明歌妓的亡國之恨表演得淋漓盡致,尤其是那一雙滿含憂憤之情的眼神更是攝人魂魄,由不得心中讚道此女子真是個演唱京韻大鼓絕佳的人才,於是即問師妹沈佩瓊:「佩瓊,你教過鳳琴雙檔的段子嗎?」

沈佩瓊見師姐如此欲罷不能乃答道:「只教了她一齣《呂布戲貂蟬》。」

桂芝芳把圓桌一拍:「好啊!那就讓蘭馨取呂布,鳳琴飾貂蟬,唱一段,就從《拜月驚艷》開始吧!」她這話一出,顏治國鼓掌讚好,顏蘭馨躍躍欲試,顏樂天忙把三弦調了調音。唯獨唐錫九神情漠然,甚覺無奈,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小姨奶奶看到滿座皆歡,唯獨自己兒子臉如凝霜,忙從胸袋中摸出胡三小姐託帶的繡品和詩文,塞給兒子說:「九兒,這是你媳婦敏珍帶給你的,你酒飲的多了,出去吹吹風吧。」

於是九爺接過母親手中的錦盒站起身,推開閣子門走了出去。就在那閣子門關回的時候,廳中的音樂響起了,那市井趣味極濃的《呂布戲貂蟬》開唱了。心中鬱鬱的九爺踏著那三弦板鼓聲走出茶園大門,向燈火闌珊的街市走去。「既然貂蟬給呂布纏上了,眼不見心不煩,還是去一邊清靜一會兒。」九爺一邊想著,一邊往海河堤邊走去。

河堤邊一排石欄邊有著石凳,九爺朝那有煤氣路燈的石凳走去,他坐在燈下,展開了胡三小姐的繡品和詩籤,一邊看,一邊眼紅紅地心中翻騰起來,他想胡敏珍是個好姑娘,多才多藝,應該嫁個般配的文人學士,而我只是一個穿二尺半的武夫,沒的玷辱了她。他一邊想,一邊把繡品和詩文裝回錦盒,珍重的揣到懷裏。他抬起頭向霧濛濛的河上看去,一艘外國的貨輪正向碼頭駛去,此時,一陣梆子聲傳來,九爺看著河堤上一對穿號衣的更夫敲著梆子從煤氣路燈下走過來,那單調的梆子聲在夜空中悠然的回響。

九爺看著兩個年近半百的更夫走過去,心中感慨道:「還是前清的玩意兒,中國進步得太慢了!」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曹柱國簡介:黃梅短劇《藿香正氣丸》 編劇、香港作家聯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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